“也许没那么严重。”
但她苍白且疲累的脸上爬满的担忧不容作假。言语的谎言永远也无法驱散心里的恐惧。她同样对他们的行程不抱美好的幻想。李欧意识到。所以此时容不得拖沓。炼金术士又看了一眼深红色砖墙,夕阳在上面投下箭楼张牙舞爪的影子,他本能地觉得这座城市会像庞贝德卡尔一样,对他们不会抱有好意。起码那个女人不会。那个阴笑的,暗中窥视的影子。
马儿坚持避开压实的沙地上的那一滩赭红色砖粉,仿佛那是一堆散发着致命腥臭的鲜血。有无数马贼盗匪死于此处。炼金术士忽然想起了在庞贝德卡尔城外发生的战斗。但在这里……他直起腰看了看四周,安静的沙漠,唯有隐隐约约的人声和稀疏的海浪传来。身后的拉瓦?乔雷一个人轻声嘀咕,像是失了疯,又像是在向某位神明祈祷。他听不清。
“我向你保证,”他告诉拉瓦?乔雷,一个犹豫的商人。“我们前脚踏进城门,后脚你们就可以离开。我不会再来麻烦你了。即使我们要找艘船四处碰壁,也不会再打扰你们。”
“这……”
“我不能保证得更多了。但这也是你和你的儿子最想要得到的保证。”李欧看了看旁边紧盯此处的萨沙?乔雷,“没有瓦利亚人会欢迎白魔鬼,你也一样,对吧?”红袍僧侣也是如此,何况路人。他早应该看明白这点。
许久的沉默之后,拉瓦?乔雷总算松了口,“你想知道什么?”
☆
士兵在行进中整理队列,他们分成四列,将白魔鬼们包围起来。拉瓦?乔雷也受到了同等的待遇。他张了张嘴巴,试图辩解。但是士兵们投来的胆惧和仇视让他闭紧了嘴巴。他垂下眼睛,以回避同族人鄙夷的,将他视作叛徒的眼神。
但他知道,什么是叛徒,那个“红鸽”,那个沙漠武士,还有那个骑士,他们才是;而他不是……他什么都没做,什么也没……不,我说了。拉瓦?乔雷提醒自己。我说了些关于那个女人的事,关于巴顿公爵的事……但那应该算不上是背叛。我不信沙漠之母,他在心里说。似乎说上一千遍这就成了真理。
白魔鬼皆是漠然无语。他们埋头前进,然而拉瓦?乔雷依旧注意到他们的小动作,互相暗自交流的手势。他们似乎在酝酿某些光让他想想就感到可怕的计划和行动。对此他毫不怀疑。在之前他就感受到了,在那个白魔鬼,传说里玩弄巫术的炼金术士,他的言语里透着急切与隐藏起来的不安,一如他现在的样子。他怕的是被迁怒,被审判,被扔进地牢,被抄没家产,那个白魔鬼怕的又是什么呢?除了死亡……他想不出来别的东西。
心里的恐惧一旦滋生便如瘟疫无休止的蔓延。他几乎已经能看见白魔鬼狂乱的模样,当然更少不了自己可悲又含冤的下场。他忽然有些后悔,不应该与这些癫狂的白魔鬼扯上关系;但同是,他又感到值得。如果没有白魔鬼,变成魔鬼的只会是他们自己。
矛盾的心理仿佛蚕丝般将他紧紧包裹住,让他喘不了气,仿佛窒息。他的脑子乱糟糟的,他的思绪一片混沌,像是一锅被熬糊了的粥。
马蹄声嗒嗒作响。脚下的道路已不再是黄沙,而是变成了坚硬的石板。鼎沸的人声透过厚厚的红色砖墙传了出来……他小心翼翼,尽量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一边心想着终于不用再面对绝情冷酷的沙海,一边犹如一个被看不见的线条拉扯着,只懂得机械前行的木偶。
子爵高声提醒士兵们提高戒备。于是士兵们举起了长矛。闪烁橘黄光线的枪尖驱散了热气,他只觉得浑身泛起阵阵寒意。他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在马背上不安地扭动屁股。
通过城门时,他们被堵住了一小会,几名士兵策马来回跑动,大呼小叫,咒骂着挥动马鞭,发狠的鞭笞挡路的人们。他们一定是因为白魔鬼的缘故。拉瓦?乔雷看着尖叫着退后的男人和女人想到。如果他不在白魔鬼当中,也许也是这些人的一员。脸上挨了火辣辣的鞭子却一声不敢吭,只能偷偷摸摸地投来愤恨的目光,然后将更多的好奇和惊讶投给面目表情的白魔鬼。
毫无疑问,片刻之后的晚餐时分又有众多的谈资在酒馆里上下乱窜。待会,就去喝一杯。拉瓦?乔雷心想。他忽然格外怀念喧闹的酒馆。马上就去。他做出了决定。
士兵们清理了道路,队伍顺利前行,红色的砖墙仿佛囚禁犯人的牢笼。拉瓦?乔雷的心里忽然涌起浓烈的不安,他回想起了庞贝德卡尔,那座地狱般的城市。一股冲动凶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一道魔音在他的耳边低语……他只想策马飞奔,远远逃离这里,越远越好,只要离开城市,远遁沙海,就算成为僧侣也无所谓……
“你们可以走了。”白魔鬼的一句话驱散了他的冲动,唤回了他的理智。
拉瓦?乔雷甩了甩脑袋,睁大眼睛,“真的吗?”他没听错?
炼金术士眼中透着不耐烦,“你不是想走吗?难道还愿意跟着我们一道?”他冷哼一声,“别忘记了,我们可是会带来厄运的白魔鬼。”
他蠕动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们可以走了。”他再度重复,并且做出了保证,“没人会来找你们。”
白魔鬼转身就走,很快队伍重新开始前进。士兵们绕过了他,不再看他一眼。转眼之间,他们就已消失在街道的拐角。周围忽然变得空空荡荡的,那种不安全的感觉犹如跗骨之蛆形影不离,飞快地涌了上来。拉瓦?乔雷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个此生最大的错误决定。
“终于摆脱那些白魔鬼了。我简直受够了他们。”他的儿子在一旁抱怨,狠狠朝地上吐了口唾沫。“父亲,怎么还不走?发什么呆?我们回家了。”
是啊,回家了。这一趟生意他亏了个彻底,但他和萨沙都侥幸活了下来。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幸运。此时此刻,他更加想念家里的炉火,长椅,沙发和柔软的大床,他想洗个澡,喝上一口美酒,然后美美的睡上一觉……他催动身下的马匹迈动脚步,朝着家的方向前进。
每经过一个街道,萨沙都会驻足看个半天,仿佛是在确认他眼前看到的不是梦境。他理解他的举动,年幼时,他也是这么做的。于是他极有耐心地等待儿子策马赶上来。
“父亲,”片刻之后,当儿子的热情消退,他开始询问,“刚才你们说了什么?”
拉瓦?乔雷迟疑半天,最终还是开了口。如果不对儿子说,那他还可以相信谁呢?“我告诉了他们一些东西,隐晦,亵渎,某些禁忌的东西……”
周围的人声吞没了他话语里的颤音,掩盖了他的恐惧。萨沙不禁打了个寒颤,他一言不发,直到拐进无人的小巷——一条通往家的方向的近路时,他才好似鼓起了勇气。
“您究竟说了什么?”
“有关……沙漠之母……”
他还没说完,一个黑影忽然从一旁的矮墙上跳了下来——拉瓦?乔雷惊异于他们竟然没发现对方——那个黑影仿佛扑食的老鹰,庞大的影子犹如山岳,把他们统统笼罩了进去。一股庞大的力道将他掀下马,马儿在痛苦的哀鸣。他挣扎着抬起脑袋,却正好看见那个影子竟然单手抓住了马的脑袋,任它挣扎着将它撞向矮墙。轰然的巨响中尘土飞溅,矮墙倒塌,而那匹马儿也倒在地上抽搐,只有出气没了进气。对方一把抓起了萨沙,狞笑声中捏断了他的脖子。
儿子的脑袋转了一百八十度,无神且惊恐的眼睛盯着他。拉瓦?乔雷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叫喊,滚烫的眼泪落了下来。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失神地重复。
“这是真的。”那个黑影走近。
庞大的身躯,纠结的肌肉,凶恶的脸……他忽然想起了对方是谁。但他还没叫出声,一双大手就紧紧抓住了他的脸,疼痛席卷而来,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就要爆裂。他奋力挣扎,却无济于事,对方的五指越收越紧。
“叛徒,向沙漠之母忏悔吧。”那个家伙冷笑着说,“我会一个接一个复仇的。我们等着瞧。”
临死前,他忽然后悔无比。但他已经没办法知道,自己为何而懊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