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半个点回来,还能见全一面他从雏子养大的一对走地黄鸡。公的已教村人抢去,母的惊了窝,扑棱棱飞野地去了,刚才回院。
也不管母鸡痛失濡侣、悲而夜鸣,胡蒜头一把抄过那鸡,咔咔拧断鸡头,圈脖子系在了自己提腰的裤绳上。
他要跑路,胡家村已经活不下人了,他得走。
前十五年,他活着的盼头不是他娘的什么照顾妹子、扛起家庭重担。这小狗日的没读过一天书,不懂那么些个宏大又高尚的道理。佣耕乞食,他能吃苦,他只想捱到十五岁,拿回属于自己的那二分田地,然后安安稳稳乐得做个土里刨食的乱世农夫。
他总跟妹子这么念叨,妹妹胡桃不解地问过他,土,就那么重要吗?
他说,重要。至少在胡家村,很重要。
土是他的命,他没有土,所以他前十五年只能苦苦挣命。土,是平头百姓乱世余生的根本。没有土,以后再赶上他冲龄那样的灾年,他会无牵无挂,俩胳膊夹上院里的两只鸡就撒丫子了——
而后换个陌生的地方继续卑微苟活。
非得有块自己的土地,结结实实把这二分薄田拴在自己的裤腰带上,胡家村人才能看到,这小子是稳当主,这小子是有牵挂的本份人,这小子能被认可,不能轻易再把他当个绝户呼来唤去、吆五喝六。
他虽小,他知道,土是他的命。如今这土拿不到了,就算村里看他大难不死、不再治罪,他没有自己的土,日后再接着佣耕、乞食——他做不到。他本以为十五岁一到可以活得像个人,这乱世却偏偏逼他去做个山魈野怪。
跑吧。睡梦里屙稀,横不能可着一个地方不挪窝了。
蒜头儿甚至把母鸡都别腰里了,唯独想不起他妹妹胡桃。离开家时,他往苦井里唾了口粘痰,他是愤恨的,只是打小受气受惯了,仿佛一落娘胎就把气性连同脐带一并断舍。走至院前,瞥见角落那把镰刀,他忽然停住了脚。
长这么大,挨打挨骂,还嘴是有,除了被欺负急了时喊两声谁是谁爹谁是谁儿,他还没还过手呢。
要不,试试?
人生应该勇于尝试。确切讲,是人生无望时。
他手持钝镰,雨夜带刀不带伞,拔脚便踹烂了族人的大门。
夜雨听萧瑟,雨声遮盖了野村的惨叫声。泥污和鲜血交织在一起,花了蒜头稚嫩的脸,而他的眼神里看不见怒,却比十五年中任何时候都要冷静。
只留了仇家一妇一孺。他听村里的读书人说过,浪迹天涯的侠客都有一颗仁心。抱起妹妹离开的时候,仇人妇骂的很脏,仇人子哭的很惨,看热闹的乡人围上仇家的血泊,却无人敢上前拦一拦这没落的绝户,人人自觉让出一条雨中的阔路来。
经过人群时,他听见乡人议论纷纷。有的说,这是个好爷们儿,手段利索。有的说,这娃娃祖坟冒烟,土埋都不死。有的说,他本就是个死人,还阳来报怨的,惹不得。有的却说,血泊里这家人留下了后,等这家后人大了,管他胡蒜头是人是鬼,一个命硬的野种罢了,他仇家的后人生当食他肉,死当追他魂。
他听得清楚,听得心乱。
于是乎回过身来,送那妇孺阖家团聚去了。胡蒜头不杀妇孺,可惜他仇家的老婆不是小孩,仇家的小孩不是女人。胡蒜头自此非人,丧心病狂,心如禽兽。
乱世的一滴雨,落在凡人头顶,那便是滔天洪水。
胡家村再容不下他,背着妹妹进了山林,转过几个林窠野洞,选了个干燥些的窟穴落了脚。那一晚如何也生不着火,胡桃说是冤魂作祟,蒜头瞪着眼扬起巴掌,半空又放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