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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第1页)

等你发现他走在你的前头时,会吃一惊,茫然不解,以为他们是像仙人那样腾云驾雾赶上来的。

有一次,我同几个画友去泰山写生,就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在山下的斗姥宫前买登山用的青竹杖时,遇到一个挑山工,矮个子,脸儿黑生生,眉毛很浓,大约40来岁。敞开的白土布褂子中间露出鲜红的背心。他扁担一头拴着几张黄木木凳子,另一头捆着五六个青皮西瓜。我们很快就越过他去,查是到了回马岭那条陡直的山道前,我们累了,舒开身子,躺在一块平平的被山风吹得干干净净的大石头上歇歇脚。这当儿,竟发现那挑山工就坐在对面的糙茵上抽着烟。随后,我们差不多同时起程,很快就把他甩在身后,直到看不见。但当我爬上半山的五松亭时,却见他正在那株姿态奇特的古松下整理他的挑儿。褂子脱掉,现出黑黝黝、健美的肌肉和红背心。我颇感惊异。

走过去假装问道,让支烟,跟着便没话找话,和他攀谈起来。这山民倒不拘束,挺爱说话。他告诉我,他家住在山脚下,天天挑货上山。一年四季,一天一个来回。

他干了近20年。然后他说:&ldo;您看俺个子小吗?干挑山工的,长年给扁担压得长不高,都是矮粗。像您这样的高个儿干不了这种活儿。走起来,晃晃悠悠哪!&rdo;他逗趣似的一抬浓眉,咧开嘴笑了。露出皓白的牙齿。

山民们喝泉水,牙齿都很白。

这么一来,谈话更随便些,我便把心中那个不解之谜说出来:

&ldo;我看你们走得很慢,怎么反而常常跑到我们前边来了呢?你们有什么近道吗?&rdo;

他听了,黑生生的脸上显出一丝得意之色。他吸一口烟,吐出来,好像做了一点思考,才说:

&ldo;俺们哪里有近道,还不和你们是一条道?你们是走得快,可你们在路上东看西看,玩玩闹闹,总停下来呗!俺们跟你们不一样。不能像你们在路上那么随便,高兴怎么就怎么。一步踩不实不行,停停住住更不行。那样,两天也到不了山顶。

就得一个劲儿总往前走。别看俺们慢,走长了就跑到你们前边去了。瞧,是不是这个理儿?&rdo;我笑吟吟、心悦诚服地点着头。我感到这山民的几句话里,似乎包蕴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哲理,一种切实而朴素的思想。我来不及细细嚼味,做些引伸,他就担起挑儿起程了。在前边的山道上,在我流连山色之时,他还是悄悄超过了我,提前到达山顶。我在极顶的小卖部门前碰见他,他正在那里交货。我们的目光相遇时,他略表相识地点头一笑,好像在对我说:

&ldo;瞧,俺可又跑到你的前头来了!&rdo;我自泰山返回家后,就画了一幅画‐‐在陡直而似乎没有尽头的山道上,一个穿红背心的挑山工给肩头的重物压弯了腰,却一步步、不声不响、坚韧地向上登攀。多年来,这幅画一直挂在我的书桌前,不肯换掉,因为我需要它……

1文学的生命

一个作家选择结集或选集的方式重印自己的作品,无非是想使它保留得长久。

这是种再生的方式,但再生不一定长命。如果作品发表时受到冷遇,这一次仍然没有唤起注视,反而落得真正的淘汰。于是我想到作品的生命力问题。这对于任何作家,都像对待本人生命那样,不能避免也不能超脱。

作品问世后,社会的反应真是不可预料。我忽然想起在科罗拉多大峡谷往那深不可测的谷底丢石块的情景‐‐有时挺大一块石头扔下去,期待着悦耳的回响,往往却听不到半点动静,仿佛扔进弥漫在深谷的浓雾里;有时小小一块石片丢下去,不知碰到或惹到什么,呯呯哐哐,连锁地引发,愈来愈大,终于扩展为一派激越的轰鸣。读者的世界要比大峡谷浩繁深广,而且它看不见,它变幻无穷,它充满情感又冷酷无情。

你有时确实抓住了他们的心。你一呼喊,就得到一片震耳欲聋的应答。

你自以为赢得了文学的一切,过后……却不知不觉、无缘无故地被淡漠了。

那些曾经无数直对你的烁烁发亮的眼睛,掉转过去,化成千篇一律碑石般冷冰冰的后背。你的书像被封禁了,没人再肯打开它瞧上一眼。然而,有时你只不过从内心深处生发出一种不吐不快的渴望,借助抖颤的笔尖诉说出来,一时并没有雪片似飞来的灼热的信,可是日久天长,不知从什么地方,或近在身旁或远在天边,一个陌生的人忽然把他深深的感动写给你,他把你当做这世上唯一可以倾吐衷肠的朋友。哦,你的书还在活着!

也许向你倾诉衷肠的只是这一个、两个,到此为止。也许就这样断断续续延绵下去,你作品的生命也就如此不可知地蔓延。更多被感动的读者未必为你所知,在这茫茫的读者世界里,你知道你作品的生命是在何时何地结束的?

一部当时没引起注意的作品,过后大多不会再惹起读者炽烈的兴趣;一部轰动一时的作品,过后可能只做为某种文学现象留在文学史上。今天的少男少女不会再为《少年维特之烦恼》而殉情,也不会唱答&ldo;窈窕淑女,君子好逑&rdo;来表达爱恋。

历史上有几部文学作品能像秦始皇墓前的兵马俑那样2000年后才闪耀光华?有人说,愈有社会性的作品生命愈短暂,因为读者总是关心自己所处时代的社会现实,但倘若文学没有社会性,也就失去当代读者。不必为此若恼吧!对于文学,无论喧闹一时还是长久经响的,都是富于生命的。生命就是包括正在活着的、依然活着的和曾经活着的。

生命是一种真实。只要真实,不被发现、不被注目、不被宠爱,都不必自怨自悔和自暴自弃。只要真实地爱了、恨了、写了、追求了,就是人生和艺术最大的收获。我不相信有所谓永恒的文学,这可能是对那些投机、劣质、浮浅和虚伪作品的一种警告,或是对执著地忠实于文学的人一种&ldo;伟大的鼓励&rdo;。长命的作品也有限度,迟早会为新衍变不已的人类所淡忘,成为一种史迹。作品的寂寞,是包括在文学这个巨大的寂寞事业之中的。

2文学与生活

文坛关于&ldo;生活与艺术的关系&rdo;,大概讨论和争论了30年。我有时想,是不是我们太笨了,怎么连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也弄不清楚,而总没完没了地在这上面兜圈子,难道古往今来的大师们也和它这样纠缠不休吗?可是,深入一想,这里边确实有一些值得研究的学术问题(如文学的性质问题等等),特别是它给多年来并非高明、却视为正确的观点解释得一团糊涂之际。

我想,这里边是不是包含两个小问题:

一、什么是&ldo;生活&rdo;?

二、艺术(即作品)与生活应是怎样的关系?

首先,我觉得,我们一直把&ldo;生活&rdo;说得太神秘。好似生活只是在某一些人中间,动辄指责某作家&ldo;没有生活&rdo;。可怕!他活着,居然没有生活?

或有另一种说法,即某作家&ldo;生活底子厚&rdo;,这又做何解释?照这样解释,生活好似飞碟,有人见过,有人见不到。见到的有发言权,没有见到的只有少说话。

怪哉!生活不又成了莫名其妙的东西!

难道非得某人到偏远的大森林里生活几十年,遇见过火灾、兽群、大雪封山、土匪作乱,知道许多别人不知道的林区生活、传说、土话,才算&ldo;有生活&rdo;,&ldo;底子厚&rdo;?那么以描写巴黎生活为主的巴尔扎克是怎么写出他那洋洋大观的数十部中长篇汇集的&ldo;人间喜剧&rdo;?以形形色色的城镇小市民为观察对象的契河夫又怎样写他那上千篇短篇小说的?而为什么在经历了二万五千里长征那样丰富神奇生活的人中,又不乏文化人,而至今尚没有一部以此为内容的、像事件本身一样动人心魄的小说?事实上,中外历史上都有许多惊心动魄的大事件,往往是后人写的。当时并没有人写成文学作品。比如:

《三国演义》、《水浒传》、《十字军骑士》、《拿破仑》等等。

其实,人写东西,往往是先有一番经历,心里有许多感受,有些是属于自己的,有些是关于别人的,不写出来就受不住时,激情和责任感就跑出未迫使他拿起笔来(当然他又善于形象思维和有一定的文字表现力),于是他就开始了文学创作,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毫无神秘之处。

一个人有了很广泛又曲折的阅历,未必能写成作品;这要看他的感受和观察的能力如何。有人经历非凡,他未必对形象的细节有着异常的敏感,他未必能在非凡的生活中概括出形象,找到思想;他未必能把文学所需要的材料储存在心里。像大型电子计算机一样储存下来,而且是随时随地,对人、对社会、对人物、对事件、对大自然乃至对生存世界的一切。渐渐储存,渐渐累积,像大地对淤泥、腐糙、落叶、枝柯等等的存积,不知哪一天‐‐或早或迟‐‐能化为可以燃烧的煤,可以冶炼的金属矿石,可视为珍宝的石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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