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白居易在听到琵琶女的曲调时,也立刻“江州司马青衫湿”。就连性格颇为方正拘谨的老杜也感叹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水江花岂终极。”
白居易、杜甫和晏小山都不是浪子。
浪子不相信爱情,浪子不会在女人面前流泪。
他们是赤子,只有赤子才会相信爱情,只有赤子才会在女人面前流泪。
在变幻莫测的命运面前,她们从来不是强者。古龙在《英雄无泪》中说:“有的人相信命运,有的人不信。可是大多数人都承认,冥冥中确实有一种冷酷而无情的力量。这个世界确实有些无法解释的事竟是因为这种力量而发生的。”那些行走江湖、冷暖自知的歌女们,在起伏不定的命运的潮水中,能将自己的终生依托给他吗?
怀抱有时,不怀抱有时;保守有时,舍弃有时;撕裂有时,缝补有时;静默有时,言语有时。天地之间,爱亦有时。清代俗曲集《霓裳续谱》中,有一首《寄生草》:“一面琵琶墙上挂,猛抬头看见了他。叫丫环摘下琵琶,我弹几下。未定弦,泪珠儿先流下。弹起了琵琶,想起了冤家。琵琶好,不如冤家会说话。”俗虽俗也,传达的却是与小晏一样真挚激越的情感。
外边的河堤之旁,柳枝桃叶们正在疯狂地生长,哪一枝、哪一叶欺骗了你的青春?
这眼泪,究竟是为自己而流,还是为对方而流,抑或既为自己也为对方而流?
“歌”既是娱乐,又不能简单地看成是娱乐。
词是必须歌唱的,对于词人来说,歌女的歌唱,便如同画家画龙之后的点睛之笔。
小晏将天纵之才及生命之沉浮,皆融入一首首词当中。每当在纸上写下一首词,并不意味着一件艺术品已经完成。相反,此艺术品才刚刚完成一半,它的另一半需要“能唱当时楼下水”的歌女继续来精雕细琢。
同时,他用他的歌词来为她们疗伤。
小山词中,处处是身怀绝技的歌女,如《菩萨蛮》:
哀筝一弄湘江曲,声声写尽湘波绿。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
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弹到断肠时,春山眉黛低。
小山没有直接写歌声是如何的美妙,而是写歌声让青山也垂下了眉头。可见,歌女完全融入了乐调的变化之中。文学的表现力有限,音乐的表现力则远远超过文学。正是在这两种艺术形式的巧妙转换之中,小山词的艺术魅力伸展到了极致状态。
小晏与歌女们的交往,其基点并非美色与肉欲,而是艺术上的合作、精神上的共鸣和情感上的安慰。小晏十分尊重歌女们的才华与天赋,并给予由衷的赞赏——“疏梅清唱替哀弦,似花如雪绕琼筵”,“曲终人意似流波,休问心期何处定”,“闲弄筝弦懒系裙,铅华销尽见天真”……全然是一副知音的口吻。小山将这些歌女看作是跟自己身份平等的“艺术家”,而不是卑微的奴婢与歌妓。
小山所持的是艺术王国的价值标准:没有身份的高低,只有艺术的优劣。他向那些天赋优异的艺术禀质的女孩们献上不带任何杂质的爱——他的爱不仅仅针对具体的、单个的女性,而是针对女性带有普遍性的真、善、美,以及女孩子们所舞的霓裳、女孩子所唱的清歌。
如此而论,小山的爱堪称一种超越男女之情的“博爱”。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小山与多个女子交往,便不会觉得他不专一,反倒能见其爱之真、爱之诚、爱之纯和爱之深。
这就是音乐的力量。捷克诗人赛弗尔特在晚年怀念童年时候便暗恋的歌唱家爱玛·黛斯基诺娃时,便将她的唱片找了出来。“唱机和唱片依然如故,同多年前我怀着一片热情倾听爱玛·黛斯基诺娃的歌声时一模一样。然而,我却仿佛觉得她的声音是从另一个地方传来的。仿佛是从凄凉的远方、已被岁月的烟雾永远淹没了的远方传来的。”在晏几道的那个时代,还没有发明留声机,他对她的声音的回忆,便只能停留在更为深邃的想象之中。
晏几道与莫扎特颇为相似,他们都是音乐之子。
贝多芬的音乐几乎每页都是命运与心灵肉搏的历史,只凭着坚定的信仰,像殉道的使徒一般顽强地面对厄运的降临;莫扎特却不声不响地忍受着鞭挞,像孩子一般歌唱着温馨甘美的音乐,安慰自己,也安慰别人。
从二十五岁到三十一岁去世,莫扎特在六年的时间里没有固定收入,六个孩子先后夭折了四个,刚刚降生的婴孩却又得为其准备葬礼。
然而,就在如此困窘而悲惨的生活之中,莫扎特的心灵并没有受到损害。他的音乐中从不透露痛苦的消息,后世的人单单听他的音乐,万万想不到他遭遇过多少屈辱与挫折,而只能认识他的心灵——多么明智、多么高贵、多么纯洁的心灵!
莫扎特在音乐中表现长时期的耐心和天使般的温柔,他让他的艺术保持着笑容可掬的清明平静的面貌。他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幸福,却在精神上创作出来。甚至可以说,莫扎特先天就获得了某种特殊的幸福,所以他反反复复地传达给我们。
傅雷说过,莫扎特的作品不像他的生活,而像他的灵魂。难怪柴可夫斯基说,我深信莫扎特的美在音乐中达到了最高顶点,我爱莫扎特的一切!
可爱的小山不也是如此吗?黄庭坚称之为“固人英也,其痴亦自绝人”——只要有一首歌能够“唱得红梅字字香”,他便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