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笑也一样。她们的殷勤与冷淡也一样。
小山已经习惯了少女们阴晴不定的心情。
有时,小莲还会调皮地抢着喝上一杯酒,尽管她其实没有一点点酒量,刚一喝便醉了。
在小山的笔下,小莲那酒醒时分的模样,恰如刚刚从石头凳子上站起来的史湘云。脸上的脂粉已经弄乱了,弯弯的眉毛如同残缺的月牙。
“霞”,指红晕、酒晕。小莲借着一点醉意,弹筝时才狂态十足、酣畅淋漓,如同怀素醉中所写的草书。“月”,亦语意双关,既谓眉上额间“麝月”的涂饰,在卸妆睡眠时残褪,也表示良宵将尽、明月坠西。
小莲昔日家住章台,曾经有过一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幸而如今在友人家中倍受呵护。章台,为汉代长安的街名,《汉书·张敞传》有“过走马章台街”之语,后世以之为歌楼妓院的代称。小莲旧时的家靠近“章台”居住,这里暗示其歌妓的身分。孟棨《本事诗》载,唐诗人韩翃有宠姬柳氏居京中,安史之乱,长安沦陷,两人断绝了音讯。数年之后,韩寄诗曰:“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否?”后世诗人,便常以“章台”与“柳”连用。词中写春风吹絮,柳枝摇曳,正象征着小莲的飘零凄婉身世。
小莲这个心思单纯、敢哭敢笑的女孩儿,偏偏就不喜欢这繁杏绿荫的春天。
因为,当她探头往粉墙外边张望的时候,原本辽阔的视线,却被这一片浓密的树荫给遮挡住了。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消,多情却被无情恼。东坡写的是墙外人对墙内人的无穷想象;而在小山笔下,却是墙内人对墙外世界的向往。
小山词中很少使用那些繁复隐讳、难以索引的典故,因为他深知女孩子们从来都是“历史”的敌人。宏大的“历史”,与少女无涉。因此,小山所用的,全是自然本色的文字。这与后来南宋词人吴文英、辛弃疾等人用典过多、过密完全不同。用典过多、过密,其实是缺乏自信的表现。因为缺乏自信,才会故意通过大量使用典故来彰显自己渊博的学识。
而小山渊博的学识根本不需要展示给大家看。田同之在《西圃词说》中评论说:“词以艳丽为工,但艳丽中须自然本色方佳。近日词家极盛,其卓然命世者,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世人不解,谓其使事太多,相率交诋,此何足怪。盖寻常菽粟者,不知石砝海月为何物耳。”是的,自然本色的文字,乃是从天而降,非人力所能为之。
少女小莲已经到了思春的季节。
此处一个“觑”字,堪称神来之笔。如果说画家吴道子一笔便可点睛,如果说神医华陀一剂便可活人,那么小山这里的一个字也可让少女小莲瞬间声情并茂,千载之下,仍然活灵活现。在徐志摩的笔下,她那最美的瞬间,乃是一低头的温柔,像是水莲花不胜凉娇羞。而在小山的笔下,她最美的瞬间,则是此一小鹿般的“觑”。
本来,周遭极具象征意义的自然景物与少女单纯炽热的情怀,已经形成了极其强烈对比和反差。小莲的这一次情不自禁的“打望”,却让生活的平衡度在一瞬间便崩塌了。此一“觑”字,少女隐藏在背后的羞怯与勇敢、骄傲与渴望,内中心绪,自不必一一道出。
也有人说,这里的“繁杏绿荫”别有一种象征意义:它隐喻着妇人结婚生子、子孙成群。那么,小莲对“繁杏绿荫”之“憎”,其实是一种无限向往。她梦想便是过上柴米夫妻的幸福而平淡的生活。
但是,作为歌女的她,却身不由己。
此梦何时才能实现呢?
小莲,小莲,快来看,这朵莲花就在我的掌心。楚腰纤细,莺歌宛转,吴娃双舞醉芙蓉。
小莲,小莲,再来弹奏一曲,我还可以为你作一首新词。少年会老,我会老,但我的文字不会来,你也不会不老,你就如天山童姥一样活在我的文字之中。
岁岁年年,每个春天,小莲依然是最初的容颜,如初恋一般,清纯依旧,颜色不改。
我的鸽子啊,你在磐石穴中,在陡岩的隐秘处。
求你容我得见你的面貌,得听见你的声音;因为你的声音柔和,你的面貌秀美。(圣经《雅歌》二章十四节)这样深切的呼唤贯穿了人类的历史。小莲,小莲,你在哪里?我如何才能找到你?
在你的身上,有我青春的印痕。
而我已经老去,剩下的日子不多了。
长恨涉江遥(1)
生查子
长恨涉江遥,移近溪头住。闲荡木兰舟,卧入双鸳浦。
无端轻薄云,暗作廉纤雨。翠袖不胜寒,欲向荷花语。
人生有情,乃忧患始,情缘业惑,尘障万端,正如杜甫所说:“人生有情泪沾巾,江水江花岂终极?”在中文里,情字就有实的意思,孔子说“若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的情,即指事情的真相实况。因此,情不是虚的、妄的、幻的。对人生而言,这才是存在的真实。人情事情物情,总构为世情,而人即存处于此世之中,所以情是人生真正的内容,如如实相,真实不虚。除非证到无生境界,否则此生即有此情,有此情便有悲欢。
龚鹏程《美人之美》
判断乐府诗歌是否真的是“民歌”,便看看它是否在不加掩饰地歌唱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