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狸正盯着他背影杂思如涌,不妨他仿佛有感觉似的,回头看了她一眼。
步涯走过来,对她悄悄说:“公子嘱咐你,席上的酒不要喝。”
温狸心生疑惑,正欲问,忽听到甲兵之声变得急切攒簇,顺着声音看去,只见一个头戴三梁玄冠的褒衣长者正大步流星穿过席间,过处众人一一致礼,“参见大司马”之声此起彼伏,他谁也不看,黑色丝履踩出胡靴的动静,衣袍带风,三两步登上比众人的位置都高出三个阶墀的主位。
此人便是权倾朝野的大司马、录尚书事、都督中外诸军事、领扬州牧、南康郡公吴坚。
自从吴坚出现在场中,方才恣意妄为的公卿都敛容屏息,宾客竞向叩礼,低拜似折磬,拜后又卑立,身前垂的玉佩都纷纷垂落下来,琅珰作响。
温狸也仿着其他宾客起身弯腰作礼,满堂上下,独张凤峙一人安坐不动。
吴坚抬手让众人免礼,也第一眼就抛向了他。
他转过脸来时,温狸恰抬眼瞥见他侧貌,他相貌堂堂,眼如精石,赤色胡须,阔面方颌。双目极亮,眯着眼笑的模样也像攫食的鹰隼,叫人心底发寒。
“子渊来此,是贵客临贱地啊。久没见你外翁了,他身子骨可硬朗?一餐吃多少?”
“外翁年岁已高,一餐不过五个盘盏,每飨宴,无可下咽者。我来前,外翁特地叮嘱我向大司马告罪,他身患疾病,不能前来赴宴,请大司马宽恕。”
吴坚干笑一声,视线在场中掠过,寻到地位最高的丞相颜休的身影,与他对视着说:“我早知司徒公不能至,你看,越老越托大了,支使个乳臭未干的外孙打发我。”
丞相本因位置比张凤峙低耿耿于怀,听了那位原本是给司徒公郦信准备的,方才宽心展颜。
“子渊贤侄虽还是白身,我看着依稀有当日桓公的风度,大司马怎还不爱才,征辟他为大司马掾属啊?”
吴坚听了,脸上猛地抽搐一下。
他展袍坐下,向下招了招手,忽有一列甲士桀桀走上台来,四人抬着一物,约九尺之长,其上覆了一张青席,席间炸了锅般响起喧闹议论声。
吴坚并没有出声平复,相反,他任由人声沸腾,满意地扫过揣测声中众人逐渐苍白的脸,最后,凝住在左手边离他最近的张凤峙身上。
只见他一袭纨袍垂落如瀑,其人八风不动神情如仙,仿佛不管是金盘玉盏琼浆、亦或是刀戈斧钺甲胄,似乎都只是眼底流云。
吴坚深恨这副矜贵疏离的神态。
他年少时,曾求娶郦家妇,郦家拒婚时,对他委婉地说:“培塿无松柏,薰莸不同器*。”
这件事情传出去还遭人耻笑,说过江以后才钻营上位的二等士族,被油蒙了心,竟然妄图攀上高阳郦氏。
可笑二十年过,时移世易,把持兵马权柄的换成了他,他手握着刀斧,要杀这些无能却侃侃而谈之辈,犹如杀猪窄羊。
当初看不上他的人纷纷前倨后恭,款解罗带,垂佩到膝,极尽谄媚奉承之能事,就连司徒公郦信,也不得不将自己的宝贝孙儿郦荣之送到他账下参大司马军事,当了骑都尉,任他驱使。
而这些人中,张凤峙却是一个例外,见他从没有好脸色。
吴坚心想,你一个姓张的郦氏甥,不过是仗着郦信还在朝、江州兵马还在郦家手里,让我有几分忌惮,不能把你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