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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宴毕(第2页)

归雁宗啊。她喃喃自语,把下颌埋在膝上,素来灵动的眸突兀地凝冷,如陡遇一场突如其来的霜降。举国来看,怕是不会有哪位官家的晚宴会如此尴尬冷清了。岚木山景大雕花桌,上摆冷肴八道,宫糕数十盘,热馐不断,而宴席的主人汪若戟只拿筷品了两口,便撤下,再往复上着。寻常一道晚饭,愣是吃出了满汉全席的奢侈。

然而与他同桌的,只有两人。墓幺幺没什么胃口,吃了两口,便停下来捧着脸无聊地玩着手里的一个貔貅小把件。另外一人坐在墓幺幺对面,胃口倒是好上一些,只是吃了一些花蜜和素食便也停了筷子。硕大的宴厅内,只门边站了两个身着疏红苑制服的卫兵,红色披风随风舞着,给本就不热络的气氛又添了几分煞气。

“爹,你什么时候和这奇葩关系这么好了?”墓幺幺打破了这份宁静,双眼滴溜溜转。汪若戟细细用帕拭去两根小刺,也不抬目:“这不是你看上的人吗?怎么,不开心他在?”

“那你这意思,是帮我绑了个男人回家?”墓幺幺饶有兴味地盯着染霜上下打量,“可是我喜欢好看一点的,这货戴着面具,看不出来好看不。把你面具摘了让我看看呗?”染霜不语,“啪”一下把手里的杯盏扣在了桌上,那架势,分明一言不合就准备拔剑。汪若戟笑出了声,已是放下了手里的银筷,身后的侍女乖巧地捧着两个玲珑精致的荷花玉盏上前。他扭过身子,双手放在玉盏里漱洗,末了扬了扬手。“都下去吧。”待到房间里只剩了他们三个人,汪若戟悠悠开了口:“幺幺,还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吗?”她微怔一下,倒是笑了,笑得甚为开心。“记得,”她顿了一下,“你准备什么时候娶个男人进门?”墓幺幺的语气与其说是调侃,倒不如说是赤裸裸的挑衅。可汪若戟浑然不察一样,朝后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信步走到染霜身边,微微躬身朝她露齿一笑。她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当爹的当然要以身作则。”他顿了一下,左手搭在了染霜肩上,“我的乖女儿既拿了前三名,我定是也要说到做到的。宝贝女儿,来,见过你的,我想想,是该喊妈还是喊爹?”饶是墓幺幺觉得自己已波澜不惊,可还是“腾”一下站了起来,指着染霜说:“我去!”汪若戟有些不悦地直起身来,和暖眸里俱是笑意:“幺幺,爹怎么说的,不能骂人。”墓幺幺傻眼了:“你意思,你娶了染霜?”

“喜酒可还好喝?喜宴可还满意?”汪若戟只笑。“你……染霜,你同意了?这是我爹,货真价实的男人!你喜欢男人?”墓幺幺激动得有些无法言语。她承认,她激动坏了。毕竟,她本来是想在连汪若戟说话不算话之后好好坑他一票大的——这下,坑个屁啊?汪若戟笑得开心极了,可墓幺幺一点都不开心。“爹,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我看上的男人,你自己娶回家了,传出去不嫌丢脸啊?你说你娶个男人算了,还抢自己闺女的,这算个什么事儿?”墓幺幺想尽了办法挤兑汪若戟,可他似一口万年老钟,不带响一声,倒是直起身走到她身边,笑眼如丝。“我赌不会有人敢说一个不字,幺幺,你还要和我赌吗?”

“赌……你大爷。”墓幺幺气极,半晌颓丧地坐在了椅子上,“爹,算你狠。”汪若戟的笑声不能更舒爽。可作为被娶的那个男人,染霜从汪若戟走到他身边开始就一直僵硬如木,身边寒气几要凝成实质。可他一直没有辩驳,只最后在墓幺幺那种别扭的眼神里再也坐不下去了一样,猛然站了起来,话也不说扭头就走。良久,待到染霜的身影消失不见,墓幺幺脸上的震惊和玩味像是一层甲壳慢慢碎裂。她眨了两下眼,灵动的碧眸渐渐变得深邃而阴暗,随着她眼角图腾扭动出一种诡异阴森的气息。她拿出手里刚才收起的貔貅,放在桌上,以手撑面,半侧着脸盯着貔貅的眼睛看着说:“汪若戟,你和染霜达成了什么协议?”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吗?”汪若戟手持一盏紫砂,鼻翼轻吸壶嘴里氤起的茶雾。

“也是,没什么关系。”她想了想,莞尔,“本来还想坑你一票大的,没想到竟让你躲了。不过你答应过我,青藤试后为了让我成为第二个你,会送我一程。现在我如约了,你呢?”

茶雾缓缓,汪若戟儒雅的脸庞更显得柔和温暖。“嗯,你做得出乎我意料。所以,我不但会如约送你一程,我还会送你两件东西,以及……”他顿了一下,掀起眼帘,眸如初阳,“帮你毁掉三个人。”或许他的声音过于温润,微笑过于柔和,视线过于慈悲,墓幺幺才会在一时间完全没有体会到他如地狱里猛然爬出的厉鬼,煞气和杀机如同岩浆一样猛然喷发。最可怕的是,这个人根本没有任何杀机和煞气。她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有些轻颤,如同本能。她定了下神,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露任何蛛丝马迹:“什么意思?”

“三年了,墓幺幺。我毕生所学,你俱学会。我不会的,你也学会。”他轻啜了口茶,像是陷入回忆,听起来很是怀念一样,“可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你有任何地方像我。”

“墓幺幺,你成不了第二个我。”他顿了一下,声音平和。墓幺幺的笑意一下消退,晶亮眸子一片死寂,他的话语好似一把烈火将她所有伪装顷刻燃烧殆尽,死气沉眠了数个绝望痛苦的夜晚白日,如今重现光日,像是刚从坟头伸出的枯骨。

“汪若戟,你究竟想说什么?”那个灵动娇俏的声音此刻如同乌鸦一样嘶哑而不祥。汪若戟见她那般模样,倒是笑意深了几许:“墓幺幺啊墓幺幺,你总还是不懂。不过也无碍,日后你总会有一日明了。我会像我约定的那般,送你最后一程。我已请示圣帝和蟾桂宫,两日后,我会大开盛宴宣告天下,你是我唯一的继承人。你会成为这个国家,不,你会成为七月惠泽之下的沣沢大陆上最明亮的星辰。会有无数人想要和你搭上关系,会有无数机会等待着你,亦会有无数的人想来杀你。”

“所以,我送你两样东西。一样就是你手里的貔貅,一样是你枕下的书。”他轻轻摩挲着手里的紫砂壶,“我还会帮你毁掉三个人。”毁掉,不是杀掉。墓幺幺敏锐地察觉到这个信息,她深深地明白从汪若戟嘴里说出这两个字,代表着什么。杀人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可是从汪若戟手里毁掉三个人,那就意味着会死很多很多人。可她静静地看着汪若戟有一会儿之后,又抿嘴笑了。

“你有条件。”汪若戟摩挲在紫砂壶上的拇指忽然停了一下,翡翠扳指在紫砂壶上发出一声清响。他抬眸看向墓幺幺,“我素来喜欢你的聪明。比我当年你可要聪明上太多。是的,我有条件。”

“说。”墓幺幺开口道。他松开一只手,挑起修长的指尖指着墓幺幺手里的貔貅,道:“这个,是活的。”墓幺幺一下愣了,目光落在手里的貔貅上:不过一个粗劣玩件,看起来就是路边摊上的东西,要不是上面雕刻了两个硕大的貔貅二字,她都不会把这个猪一样的玩意儿称为貔貅。这东西还是她在梳妆台上发现的,随手便拿来宴上玩,还准备嘲笑汪若戟审美怎么如此奇葩。

“活的……几个意思?这不是貔貅吗?你的意思,这玩意儿是个神兽?”汪若戟扑哧一下笑了出来:“哈哈,怎么可能。我只是告诉你,这玩意儿是个活的而已。至于怎么是活的,你日后会明白的。”

“你现在告诉我又能怎么了?”墓幺幺真是讨厌死汪若戟这个毛病了。可他恶趣味地摇了摇头,说:“我告诉你还有什么意思?这么说吧,我的条件和它有关。”他又止住了话头,目光再次飘远,不知看向了哪里,“墓幺幺,有人要杀我。”听到这话,她先是一愣,随即显然有些不屑:“废话。想杀你的人这么多,我都想杀你……”汪若戟呵呵一笑,看着手里的紫砂壶,许是睫毛垂下的原因,他的眸光有些发暗:“幺幺,我需要你成为我的挡箭牌,这就是我的条件。”墓幺幺敛去了笑意,面色肃穆起来。“解释一下。”

“我要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替我挡住一些东西。”他随即抬起目光,第一次直接地望着墓幺幺,眼光诚挚,“换言之,我要你替我死。当然,不会让你真死。”

“你要我假死?”

“我要你……成为众矢之的。”汪若戟想了想,又换了个墓幺幺更能理解的说法。

她陷入了沉默,睫毛轻闪,看不出心思。“所以你才会昭告天下,我是你的女儿。还说得好听,让我成为沣沢大陆最明亮的星辰。汪若戟啊汪若戟,你是不是让我参加青藤试的时候就在盘算这些了?”她说着说着,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惊意,可惊意退去之后,竟是几分心凉。汪若戟抿了口茶进喉,音色更为润泽舒缓。“那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开始。”

“你……”她看向汪若戟,有种莫名的失色从眼眉之上落在嘴里,带着涩涩的苦味。一个简单的“你”字,音尾就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了一样,再也涌不出来旁的话来。他不疾不徐地品着茶,看着屋外已高悬的七月。“你可以拒绝。”

“不。”墓幺幺站了起来,离开桌前,停在了门檐下,仰头看着同样的七轮明月。良久,她侧过脸。鼻尖似菱,碧瞳缱绻潋于深睫。忽有风来,她耳旁花坠轻摇,启唇道:“父债子偿,父命子,倒也合礼。你悉心教我三年,也算偿还。更何况,我这个人最喜欢和死打交道。”说完,她转身离开。

夜露漫过帘幕,银屏遮住轻寒。少女单薄的身姿随风而走,汪若戟的视线静静追随,眼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他想起了某年在一无名池旁,大雨滂沱,一地狼藉。可淤泥深处,竟有一只艳艳丹荷绽了尖角。那是怎样一种艳烈的红,好似撕裂了那天看不见光明的黑暗永夜。而如今此时,他好似再次看见了那抹艳艳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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