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幺,的确有很多人会为了这颗珠子以命相搏,可对我来说……”夕生笑着,轻轻抚摸着怀里的小狗,腼腆道,“不过是一颗有些好看的小石头罢了。你喜欢,我会送你更多。待到日后哪天你来到怀婵阁,你会和我有一样的观点。”他说,目光里有她无法拒绝的不容置疑。停了半刻。
“不,我不会。”墓幺幺伸出手握住了那壁兕珠,入手暖暖的,甚至有些发烫。“毕竟,我比较穷。”墓幺幺站了起来,“天色很晚了,我要回去了,外面还有人等我。”
“白少主吗?”夕生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那处屏风上,表情有些说不出的意味,“幺幺你眼光果然不错。”
“你可能想多了,他不过是我的幕僚而已。”墓幺幺此时当着夕生的面,反而出言澄清了。夕生回过视线看她,仰着脸,目光清澈:“白少主是个不错的人,和传说里很不一样……或许他杀的人,还没有你多。或许,他还不曾杀过一个无辜的普通人。”墓幺幺身体不易察觉地一僵,侧脸看起来依然很平静,甚至有些冷漠。可笑意仍是不减,并不回头看他,而是微微低瞳,扫了他一眼说:“尊上所言过于高深,我实在听不明白。”夕生也站了起来,抱着小狗朝她这边走了两步,停了下来说:“幺幺,凡人也好,修士也好,千万年来在我眼里和路边那小石头也无甚分别。可我却选择了你,你可知为何?”
“因为我好看。”墓幺幺笑意满满。这话说得夕生倒是一怔,转而他也跟着笑了起来,“对,也有这个原因。”他顿了一下,“主要是你,和我很像。比起汪若戟,你更像我。你虽然成不了第二个汪若戟,可我觉得,你会成为第二个我。”墓幺幺没有说话。
夕生也不再多说什么,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小狗。小狗睁开眼睛,又是那种妖异的绿光瞥了墓幺幺一眼,随即从他怀里跳出,一转眼就消失不见。四周的一切忽然变得开始扭曲。就连夕生都似镜子中的人一样不停模糊,直到模糊成一片光线。“尊上,我还有个问题。”墓幺幺此时却又开了口。夕生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缥缈而冷漠,像一尊沉睡了千年的石像一般亘古无波:“夕生……已死了,不过那是三百年前的事情了。”墓幺幺没有再说什么。
“吾友墓幺幺啊,你和吾真的很像,比如说……都活在一个死人的身上。”他最后那句话,随着四周一切幻境的扭曲,缥缈到几乎无声。“吾会等你来怀婵阁。来日,有缘相见。”言毕,一道刺目的光线灼了她的眼,迫使她不得不闭上眼睛扬起手去遮在眼前。
片刻后,有人忽然拍了拍她的肩膀。她警觉之下一个反手就扣住了那人的手,下意识地就要来一个漂亮的过肩摔。那人慌道:“墓姑娘等下,我是白韫玉啊。”墓幺幺松开了手,转过身来看着白韫玉,他有些讪讪地笑了下说:“你见过那位前辈了?”墓幺幺并没有回答他,转过头看向了四周。刚才的仙宫云阙俱消失不见,好似一场梦境一样。他们现在不过是在一处普通的房间内,古色古香的寻常客房。
“怀婵阁的幻阵果然可怕。”白韫玉喃喃自语。这边墓幺幺推开门走了出去,不发一言。白韫玉忙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还是那个青衣小童在门口候着,见他们二人出来,拜以宾礼后先一步为他们引路。门外早已有了车辇在候着,那青衣小童上前一步撩开轿帘,躬身礼道:“墓贵子,望早日再次相见。”墓幺幺瞥了他一眼,便在侍从的搀扶下上了车辇。回去的路上,墓幺幺一直侧身看着窗外,表情淡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白韫玉本是落得自在,手里抱着一枚珑札,正襟危坐,三番两次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未能忍耐得住,说道:“心情不好?”墓幺幺依然看着窗外,说:“没有,挺好的。”
“骗子。”白韫玉撇了撇嘴,有些嘲意,“隔二里路都能闻见你身上的煞气了,旁人不懂,我对那个气味最是敏感了。”
“煞气?”墓幺幺这才回过视线看他,有些笑意,“不是杀气?”他见她目光不善,下意识朝一旁挪了下,这才说道:“当然不是。煞气和杀气差大了……跟你说你也不懂。”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你为何这么生气?”墓幺幺挑眉,着实觉得有趣。“你还会读心术不成?”
“都说了我对煞气很敏感了。你一生气起来,那个煞气的味道很浓的,就是我不想去知道,也会知道。你当我愿意啊?”白韫玉翻了她一眼。“为何?”她又把视线偏到了窗外,外面的马路上熙熙攘攘,许是赶上了凡人的市集,到处都是欢歌笑语的模样,三三两两的凡人聚在一起,也有修士时而穿行其中,有情侣莺莺燕燕,也有人拖家带口,一幅平和景象。她忽然看得有些生厌,放下了缎帘,一下有些昏暗的光线将她的侧脸湮没成一片冰冷的光影。
“我很不喜欢被人骗。”她忽然开了口,转过头去看着白韫玉。白韫玉却有些好笑的样子,“谁也不会喜欢,可是骗人与被骗是这个世界上最寻常的生存法则。你看……”他顿了一下,稍稍掀起了一点点缎帘,“商贩欺骗客人自己的商品物美价廉,客人欺骗马夫自己的东西一点也不沉,马夫欺骗驿官自己的马儿吃得很少,驿官欺骗旅人他们的驿站最为舒适,旅人欺骗母亲他从不颠沛……母亲又欺骗女儿会嫁个好人家,女儿又欺骗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说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你要做个诚实的人。没有人喜欢。”他放下手里的缎帘,“可是我们都要生存。”墓幺幺朝后轻倚,胳膊支于软枕,宽大的水袖自然地落下,露出一截莹白的肌肤,在整个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的亮色。她以手背撑面,也不知是额上点的那朵睡莲太妖,还是她颊上那抹橘色的胭脂太艳,笑意蔓延时,显得她墨绿色的瞳里有种异样的光彩。
“想不到白少主倒是好一个通透明慧之人……”她毫不吝啬地夸赞道。车厢里从她上车就没消散过的煞气淡了不少,白韫玉有些喘过气来,这才发觉手心里竟不知何时已出了不少细密的汗。他不动声色地抿去那汗意,抬头笑道:“墓姑娘谬赞。”她幽幽垂睫,浅浅地把眼睛闭上了。“不愧是我的玉儿。”白韫玉差点又气吐血了,一路再也无话。
等回到了房间,白韫玉第一件事就是从储物袋里拿出一样明黄色的竹简,口中喃喃,竹简上的明黄符咒应声而起,闪烁着光芒,一字一字落入他眉间,消失不见。用罢了安魂符,他的心情才算平复下来,有些疲惫地坐在了椅子上,双手合成一拳抵在额上,垂头不语。他脑子里很乱,开始不断回忆起和墓幺幺在一起的时候。第一次在青藤试上,墓幺幺就是一个有些奇特本事的凡人而已,没有丝毫煞气,哪怕是他用骨钉钻过她的手,哪怕是他威胁她,她也没有煞气。而后来在墓幺幺的房间里,哪怕他挑衅于她,她也没有过煞气。可今天,从怀婵阁的幻阵消失之后,墓幺幺身上的煞气就一点点外露。直到进入车辇,她身上的煞气,浓郁得仿佛形成了实质。
白韫玉所修的心法之一,就是以煞气为媒,虽然他到最后因为那门功法过于刁邪半路而废。可是他在车辇上说的话半真半假,他的确能闻见煞气的味道。那种可怕的,仿佛能钻入骨髓里一点点研磨你灵魂一样的可怕味道,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的。黄泉之路韬光谷,所有人都知道这句话。可是没有人知道,黄泉之路上最不缺的就是煞气。他白韫玉见过很多魔修,更见过以煞气为食的邪恶修士,可从来没有一个人,包括他的父亲,会有如此可怕的煞气。那种已经不能称之为气息的煞气,那是已经凝固的液体,好似一碗又一碗汞水,慢慢撕裂你的头皮,一点点朝下灌的毒朽气息,不不,又或许是凝固成一锅又一锅滚烫的金液,缓缓地从你的头上浇下,要将你连灵魂都要烫成灰烬的炽热气息,又好似凝固成一盏又一盏冰冷的?丝,慢慢地从你的经脉里一点点灌注进去,要将你连气息都冻成冰洋深处的玄冰死雕。那是他平生第一次见到的,几乎被压迫得要当场跪下痛哭的煞气。
在车辇之中,他看见的那个不是墓幺幺,也绝对不是一个凡人。那是一个从地狱,不,不是地狱,是从比地狱还要可怕上千万倍的地方里爬出来的可怕存在。双手不住地颤抖,抬起头来,眼睛里俱是惊恐。想了想,他从储物袋里掏出一张纸来,又拿出一支笔,“父亲,墓幺幺有异,我不能待在她身边。”他写到这里,门口忽然有人敲门。
“白少爷,贵子让我来送安神茶……”一个侍女的声音响起。吱嘎!白韫玉打开了门,接过茶水。那侍女就地福了一福,说道:“贵子说,让您今天好好休息。”说完后退两步,转身离去。白韫玉端着茶水进了房间,看了自己写的信笺,眼神明明灭灭。最后,他抓着那纸,撕了个粉碎。此时的墓幺幺正和衣趴在温泉的泉石之上,大半个身子沉在水中,闭目枕着双臂,似已沉沉睡去。洗尽黛妆,她脸色有些病态的白,睫毛上挂着水珠,似一普通的柔弱少女。
“贵子,白少爷接了茶。”侍女未敢过于上前,轻轻说道。“嗯。”墓幺幺软软地应了,“轻瑶,去告诉我爹,这几日我要闭关,谁也不见。”轻瑶低声允了,慢慢退下。这时,墓幺幺才睁开了双眼。她直起腰来,褪去身上的纱衣,把整个身子埋入水里。长发漂在她身后的水面上,随着水波荡漾。她微偏过头,将发自身后笼过脖颈放在胸前,细细地一点点抚梳。末了,葱白手指轻轻撩起水花掠过自己的肩膀去。
水波凛凛,她的脊背在水里莹白之间,一片狰狞而可怖的伤口,盘亘如枯木。“活在死人身上吗?”她喃喃自语。“怀婵阁阁主……八化之尊,可你又知道什么?”她忽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来,可那嘴角的弧度分外残忍可怖。夕生的话,让她想起了太多过往,太多她不会轻易去回忆的过往。或者说是碰触到了她心里最可怕的那块逆鳞。所以她才无法控制住胸口里涌动的那种滔天的恨意,无法控制住那种想要灭尽所有人的恐怖杀意,无法按捺住干脆转身回去怀婵阁先杀掉那个阁主的冲动……是的,她和那阁主无冤无仇,甚至可以说,那阁主对她有诚挚的好意。可是,那又如何?她还是想杀了他。还是想杀了那个看起来什么都懂,实际上根本不知道她哪怕千万分之一痛苦的阁主……
又或者说,杀掉车辇里那个敏感聪慧的白韫玉……或者说,杀掉那些路上看起来幸福欢愉的路人们……她就是想那么做,就是想这么做,只是因为夕生的一句话而已。她脸上的笑意早已褪去,不知何时恢复成了那个死气缭绕的活死人,眼神里一片衰败的腐朽,表情僵硬冷漠,没有任何情感。面前的水波不知何时竟变成了粉色,她这才回过神来抬起手,侧眸看了,发现肩膀上不知何时竟被自己生生用指甲抠出了数道深深的血痕。她只是淡淡瞥了一眼,也不管那血痕不停地再朝下滴血,便站了起来,拾起衣服随意披在肩上。
赫连苍煜站在窗户边,右手轻轻摩挲着左手尾指上的符玉兽首,透过面前一块悬停在自己面前的蓝色玉冠,看着背后一个身着紧身蛮服的少女,小麦色皮肤,梳着朝阳髻,正趴在桌子上,手撑住两颊,本来不是很肉的脸被她这么一挤,看起来肉嘟嘟的。也不知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喜事,眼睛滴溜溜地闪过一抹奇特光芒,就着眼下黑色图腾,有种格外野性的美丽。
“野够了吧?”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尊贵的赫连,你看我都乖乖回来了。把你给我吃的那虫子给弄出来呗?我总感觉你给我吃了一只母的,这会儿正在我胃里下蛋呢。”对于少女眼中一闪而过的黠意,他没有说什么,久而冷言道:“那不是虫,是药。”
“你都没发现自己身上受的伤已经恢复了吗?”听了这话,那少女撩开裙子,一双本该如玉无瑕的腿却惨不忍睹地布满猩红的血痕,不过本已有化脓迹象的伤口竟已不再化脓,还结了疤,并且从她服了那虫到现在,那血疤便已变成浅浅的小坑。她抬头看他,言语里的崇拜毫不掩饰:“不愧是尊贵的赫连……”赫连苍煜冷瞥她一眼,并不多答。“那……这玩意儿可以调节气血,那肯定能治痛经吧?”少女看起来天真烂漫极了。
赫连苍煜觉得自己太阳穴一跳一跳的,瞥了她一眼道:“我费尽心思把你从那种地方弄出来,也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你送回去。汪若戟这个恶鬼绝对会很开心看到这个结果……”那少女赶忙收回了脸上的笑意,乖巧地坐下:“怎么着我也算是你亲戚,至于这么对我?”他置若罔闻:“侍冥,我救你是让你帮我个忙的。我想抓一个人。”叫侍冥的少女表情有些凝固,她淡淡道:“谁?”
“汪若戟之女,墓幺幺。”
侍冥一下愣了,久久沉默,不发一言。“汪若戟有女儿?”赫连苍煜转过头来,露出一个玩味的笑来。“是的,有个女儿。”
“你让我去抓她?换言之,你让我去抓那个应该将他碎尸万段的恶魔的女儿?”侍冥愤怒地拍案而起,“该死的,你这是让我再次去送死是吗?你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吗?”本来很好看的脸在这瞬间狰狞得有些可怕。空气里渐渐凝聚起一种非常恐怖的气氛。啪……赫连苍煜轻轻打了个响指,面前悬停着的蓝色玉冠一下掉在了他手里。捏紧那块玉冠,他转过头来。桌子旁边哪里有什么少女,倒是桌子上多了一只似兔非兔的红色小兽,那兽目里透出一种愤怒的寒意,死死地盯着赫连。他靠在窗棂上看着那小兽:“我将你救出来,付出了很大的代价。这些代价,可比你的命值钱多了,所以,你最好考虑清楚。”
然而闭关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顺利,因为墓幺幺根本无法入定。先前被怀婵阁阁主撩起的无名怒火,如同一点点星火,开始慢慢燎原。直到很久之后,她好不容易进入状态,却猛然睁开双眼,碧瞳闪过一丝浮彩。因为她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熟悉到骨子里永生都无法忘却的声音。她将衣服披在了身上,推开门走了出去。
眼下已是深夜,子时更声刚落。她抬眼看了一下天空,七月高悬,好一副明静安宁的夜色。顺着那声音来源,她一路沿着曲廊来来回回走了不近的路,来到琢心苑后院非常偏僻的一处小池。那池应是荒废了不少年岁,连一旁的假山都攀爬着密密麻麻的爬山虎。她提裙朝前走了两步,出了假山口,总算是看清楚声音的来源了。
那池旁,半面石上,正坐了一个笼于黑衣的男人。一支箫,横在他唇下,发出幽幽咽咽的音调。露湿幽草,楼外秋深。萤火坠墙,静听寒声。韵转,凄咽悲沉。苔侵石井,夜凉如语,声声慢慢,将她想要迈出的步子凝固。待她回过神来时,那人的箫声已经静默。
“谁?”她听到这声问话,迟疑片刻,从假山背后走了出来。直到离得近了,感知到那股熟悉的冰寒气息,她不由得抿唇一笑:“染霜。”染霜显然没有料到她会在这里,好像有些慌乱地转过了头。“你在这里做什么?”墓幺幺察觉是他,反而自在不少,笑容有些舒展开来。她提起长裾信步沿着池边朝他走去,倒是有些奇怪为何他身旁的气息有些不稳。随着她离他愈来愈近,染霜的身体好似本能地僵硬了起来。他素来冷漠像冰块的声音难得地竟让她听出来一丝裂痕:“你……不要过来。”她一怔,倒是出乎染霜意料地停了下来。“为何?”此时已距离足够,于是她落落大方地上下打量他,像不看出个端倪不罢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