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你不欢喜,可毕竟是大喜之日,总不至于让为父逼着你展颜。”
墓幺幺站了起来,宛如木偶一般任凭汪若戟为她穿好嫁衣。他垂目为她扣着复杂的盘扣,本是男人的手指,却细心温柔似绣女。“我家幺幺笑起来,才是最好看的。为父知道,让你嫁给初家那孩子,你心里委屈。可是不论发生任何事情,我希望你能忍耐。你素来聪明,定能明白为父的意思。”
浓烈的朱红喜妆,将她脸上天真烂漫的笑意,刻画得犹如僵死的牡丹。“不,我很欢喜。所以,你不用继续软禁染霜了。”
“我没有软禁染霜。”汪若戟退后两步,示意蕙枝和轻瑶把朱槿垂绦袍为她披上。“今夜之后,他就会出现在初家。路远山高,早些启程吧。”
他走上前来,轻轻抚摸了墓幺幺已高高盘起的发髻,为她捋顺眼前有些散开的银络,他的拥抱,有些暖,有些温柔,仿佛真的像一个慈父送嫁那般不舍。
“幺幺,保重。”他的唇擦过她的耳侧,温热柔软的触碰,几乎如幻觉一样不真实。不同于汪若戟平日里自信恣意的态度,这四个字仿佛风中摇曳的火苗,太过轻飘,犹如幻觉。她定神看去,可已退到门边站着的汪若戟依然云淡风轻,仿若什么也未曾说过。
霸相无可谓是当世权力之巅的寥寥几人之一。从他公布了自己的私生女之后,市井坊间关于她日后婚礼的议论就从未歇过茬来,对于这么一个穷奢极欲的恶鬼而言,他女儿的婚礼,一定会是这世上最隆重最不亚于公主招驸马的。更何况,霸相对于他这个女儿毫无节制的宠爱,更让人对日后的婚礼充满了遐想。
然而,无人猜到,现在这冷冷清清的琢心苑里,不张灯结彩,无宾朋好友,甚至连炮仗都只是偷偷摸摸地在后院里响了两声。这哪里是让人遐想的盛世之重喜。这般冷清模样,还不如寒户偷亲的架势。
轻瑶泫然欲泣地望着远处所谓来接亲的男人,一个佝偻着身子的老管家,眼泪止不住地在眼圈里打转。“这也太欺负人了。贵子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蕙枝长长叹了口气,也是擦了擦眼角。“二管家前几日就和相爷大吵了一架,砸了一宿的东西,昨夜就闭门不出了。连二管家都劝不动,哎……你看看陆三管家,眼睛也是红的,真是造孽。”说完,她为轻瑶好好擦了擦眼泪说,“去了初家,你和贵子一定要忍耐再忍耐,初家不比咱霸相府,听说里头的人,都和死人没什么区别。咱霸相府已不如昨日,你一定要好好劝慰贵子……”话说到一半,又止住了话头,慎重叮嘱,“无论如何,记住你的命是霸相府给的,不惜一切,也要护贵子周全。”
“瑶子知命。”轻瑶抬起头来,目露坚毅。时辰终于到了。轻瑶和霸相府里的众人告别,头也不回地踏出了后院的门。可来到门外,轻瑶的脸色又是难看不已,初家连个像样的辇轿都没给备,就一个脏旧的破轿,风一吹能听见吱嘎响声,轿顶上破破烂烂地缠了一快都已掉色的红色缎布。四名脚夫和那个老管家蹲在地上吸着旱烟,还脱了袜子时不时抠着脚丫子。
轻瑶拼命忍着呕意,冷冷地说:“我家贵子马上就要出来了,麻烦准备一下。”那老管家这不耐烦地扫她一眼,说:“这不还没出来吗,准备个啥子嘛。”
“你怎么说话呢!”轻瑶气得脸都白了。“轻瑶。”忽然,身后凉凉地响了一声唤来。
轻瑶这才回过头,惊愕地看见一身大红喜服的墓幺幺已经不知何时来到了她的身后。她身旁,连一个送亲的丫鬟都没跟着,就孤零零地站在门边,盖着红盖头。
轻瑶心里陡然又是一酸,碎步上前赶忙扶住了她。
“走吧。”比起她来,墓幺幺反而平静得像是个局外人。她并不理会那几个人,缓缓走到轿旁,在轻瑶的搀扶下坐了上去。
那个老管家总算是站了起来,阴恻恻地望着轻瑶笑了笑,抬起胳膊示意那几个脚夫抬轿。
“抬头欣见金莺舞,侧耳喜听彩凤鸣!”
“秋色清华迎吉禧,威仪徽美乐陶情!”
“合卺之喜,吉庆祺祥!吉时已到!汪府送嫁!”
在老者破锣嗓子般的祝词里,一声凄厉的鞭炮声刚刚炸起。
坐在轿子里的墓幺幺,掀开了红色盖头,望着漏光的窗外,视线安宁。
这条小路,四年前她第一次走过,那时她形单影只。四年后,她再一次走过,这时她落魄潦倒,似被赶出巢穴的雏鸟。
从霸相府到初家的路并不短,所以她在颠簸的路途上,穿过一片热闹繁华的巷陌之间,又兜兜转转地经过冷清的梨园……路途漫长,所以回忆才会宣泄。她倚在窗边,恍惚听见有人的话语还回荡在耳边。
“商贩欺骗客人自己的商品物美价廉,客人欺骗马夫自己的东西一点也不沉,马夫欺骗驿官自己的马儿吃得很少,驿官欺骗旅人他们的驿站最为舒适,旅人欺骗母亲他从不颠沛……母亲又欺骗女儿会嫁个好人家,女儿又欺骗自己未出世的孩子说:这个世界是美好的,你要做个诚实的人。”
“没有人喜欢。”他说,“可是我们都要生存。”
“对啊,我们都要生存。”她笑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幺幺!”她一愣,睁开了眼睛,可耳旁噼里啪啦地再次炸响了一连串的鞭炮。
“轻瑶……”
“贵子怎么了?”
“你是否听见……”入目里,只有一片清晰可见荒凉的枯山,除了那老管家和轻瑶以及脚夫的身影,哪里还有半个人影。她止住了话头,摇了摇头,自嘲地放下了帘。
“不得不夸一句。”那人随意地甩了甩长刀,鲜血流于地面,渗入土里,犹如力透纸背的猩红重墨,“白少主果然是惊世之天才。”
单腿跪地的男人,踉跄地直起身子,随着他抬起头来,灰色兜帽落了下来,露出一张俊秀却写满阴鸷的脸。他擦去滴在眼角的血,朝后趔了两步,站直了身子说:“让开。”
使刀男人久久叹了口气:“你这是何苦呢?从霸相府到初家,总共三十多里路,每一里都有数个高手在护卫,本来不是防你的,所以兄弟们都没对你下死手。甚至包括二管家,都对你放了水。虽说看在黄帝尊上的面上,多少留些情面。但是从这里到初家还有十多里路,越朝后高手越多,刀剑无情。再继续深入,可不只是我疏红苑的人在了,初家的那几只豺狼,可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这一路上你已受了不轻的伤,更何况在此之前……”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你身上还有心魔未除,这样一路死斗,你就是走火入魔万劫不复死都不剩灰的下场。”
“让开。”白韫玉冷冷地重复着这一句话,阴霾深深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深可见骨的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