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兵紧追不舍,围困青面汉子三重。
几番冲杀,连连甩开身后西军;江陵城四门紧闭,檀道济挥斧成风,有如身陷蚁穴的凶猛螳螂。
城西寻不见桓玄,纵马又杀向城北。兜过一个大圈,城北暗巷里,檀道济松了马缰,在缰绳上擦拭斧刃的鲜血:
纵横江陵,杀伤无数,斧刃不磕不卷,果真神兵利器。
一边喘气,一边出神,暗巷里,有户人家悄悄打开了半道门缝。
“檀兄!快快进来!”
使粗布缠上马嘴,将紫马牵至深院藏了。
主人吩咐佣人,炊米蒸鱼,设酒杀鸡。
檀道济卸下兜鍪,倒卧在座。汉子苦笑道:
“王御史,刚才在巷子里一个愣神的功夫,我怎么觉得,我做错事了?”
王弘叹道:
“杀伤西军,放火烧粮,不可谓不痛快。做便做了,有何可惜!”
“我说的不是这个——这柄斧下的亡魂,没一个冤枉的。我是回想了这些日子……”
“进城以来,先是伏低做小,靠着蝇营狗苟,见了那西军谋主的佛面。我以为央求央求大人物,总能把是非曲直论断了;那日在玄旄节堂,我跪等卞范之,到天黑,轻飘飘一句‘无能为力’,从此不了了之。”
“我又以为,凭着这一腔热血、通身勇力,斗斗狠,拼拼命,诛杀首恶,就能从源头之处,解了我江夏之急。我太傻。今夜策马疾驰,杀穿了他二十万西军,仍然揪不住桓玄的半根弯毛。我砍死他又如何,桓修上位,能给江夏百姓一个公道吗?就算西军败了,大晋官吏重新入住荆州,这八十万户百姓,就能有好日子过了?换汤不换药。”
王弘不答,起身到后厨,亲自为檀道济传菜:
“吃吧,多吃些。长江三月,刀鱼由海回江,正是鱼肉鲜美的时节。只是这鱼小刺太多,不要直接拌饭……”
汉子洒然道:
“食鲜有刺,食鲀有毒,食熊则肥,食蛙则瘦。天下至味,一定伴着八分邪味——都说正邪不两立,终究是囫囵一口吞入嘴。王御史,这也许是我最后一餐饭了,费心多盛些白米吧。我管不了天下人温饱,自己这临了的一餐,吃也吃个痛快。”
王弘摇了摇头:
“长江水兮刀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我离家太久了,每逢春天,常会想念金陵,心里也总低沉。人间万种不得已,轻说什么生死,有饭便吃,有酒便饮!事事岂能尽如人意?无愧于心就罢了。”
“罢不得!”
檀道济卸下青龙宝甲:
“我的斧头在哪儿?”
王弘指了指座边,虎头盾上,正搁置着那柄残血微干的月牙宝斧。
“我说的是,前日我们初见、来这里搬取金银米谷时,留在你府上的那两把樵斧。”
“你说那个啊……如今你得了这利斧、坚盾、宝甲、名騟,还不够称心吗?要那旧物何用?”
“你知我为何长着一张绿脸?”
重拾筷子,檀道济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追述往事:
“我生在江夏郡,檀家坞。那年我八岁,长兄十二岁,弟弟五岁。”
“我家挨着一户豪绅,只隔一堵墙。”
“说是豪绅,他家不过是有个儿子在江夏城里做了小吏,家中又有几张田契,不必像我爹一样替人佣耕。”
“相邻的这堵墙外,豪绅在家种了几株葡萄。葡萄藤跃上墙头,张牙舞爪;每逢盛夏,藤蔓间结满累累果实。”
“我家很穷,我爹说,穷要有穷骨气,隔墙攀藤过来的葡萄,不许我们兄弟采摘。”
“农家子弟么,我们也老实。既然爹这么说,我们也真的从未染指邻家的葡萄。”
“那年夏天,长时间下雨。前年冬天连月暴雪,不知冻死多少坞中劳力,春天又是春荒。一家人熬到夏天,赶上洪涝,父亲连工也没得做。那个夏天,我娘生生饿死在家。王御史,你见过饿死的人吧?全身浮肿,用指甲摁一摁皮肉,一掐一个小坑……”
“葡萄这下贱东西,怕虫,怕旱,更怕水。那年雨水大,把豪绅家的葡萄藤浇死了。葡萄死了,豪绅全家如丧考妣;豪绅说,这葡萄藤关乎他满门的风水,藤蔓死的蹊跷,一定是我家的三个顽童,把他藤蔓间来不及成熟的果子偷摘干净了,养分供不上,妨死了他家的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