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陆所长拿着一个讲义夹来找教授,一进屋就被屋子里浓浓的烟雾呛得咳嗽起来,他用讲义夹扇了扇面前的烟雾,“看来你得改抽中国烟,你那玩艺太猛了,搞得这儿跟前线似的硝烟弥漫。”
海塞斯吐出一大口烟,笑道:“这说明了我在工作,而且状态良好;什么时候你进来发现这里空气清新,那就意味着我要请医生了。”看陆所长手上捏着个满当当的讲义夹,问:“这是给我的吗?”
“对。”陆所长走上前,把东西递给他,“杜先生给你弄了些资料来,他对我们提交的报告很重视,已经转给了武汉大本营,但武汉方面认为,敌21师团初来乍到,好像不大可能打头阵。”
海塞斯冷冷一笑,一边翻看资料:“按照他们的逻辑,我也不该这么快做出这么大的判断,因为我也是初来乍到啊。”
陆所长小声道:“杜先生的意思……”海塞斯知道他要说什么,抢自道:“我应该马上破开敌人的密码,给出百分之百的保证是不是?”看陆所长点头,他站起来,不满地说:“要我百分之百地保证这是不可能的,你以为破密码是猜谜语,睡个觉就可以解决问题?”
“你估计要多久?”
“那要看你提供什么条件。”
“你需要什么条件?”
“如果以三两天为限的话,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所长双目放光,等着他提供法宝。
“去敌人的机要室里偷!”海塞斯将手里的资料一丢,摊开手,斩钉截铁地说,“也就是说,你根本不需要我!”
陆所长无言以对。
海塞斯用两口烟雾缓和了一下情绪,解释道:“你要知道,情报收集是多渠道的,我们提供百分之八十的保证已经够高了,然后他们应该以此为据,去多方收集情报,最后作出判断。他现在指望我们自我验证,马上破开敌人的密码,岂不是天方夜谭?我可以明确告诉你,短时间内我不可能破译任何密码,我不是神,神在这儿。”海塞斯拍拍胸脯,说的是十字架的耶稣,“只有上帝才有这本事,说有光就有光,说有什么就有什么。”顿了顿又说:“杜先生是不是看这次我按时给他递交了报告,就以为我会答应他提出的任何要求?不可能的,告诉你这是两回事,分析敌情无非是知识和经验的套路,而密码,破译密码,则是一门科学,不但庞大,而且深邃,它需要日积月累,需要探索发现,它是苦苦思索和等待之后的灵光一现。可你们呢?没有十月怀胎就想抱金娃娃,做梦吧。再说了,我的报告还没有得到证实呢,他不是有异议嘛,我不是也留了百分之二十的余地在那儿。所长阁下,请你不要异想天开,你们不切实际的心情会破坏我接近灵光的感觉的。”
海塞斯口口声声说自己不是神,事实上又把自己当做了菩萨——难侍候的菩萨,否则凭什么一句话不对路,就对顶头上司大动肝火。不过,如果他要预料到他对敌21师团打头阵的报告在三天后将被证实为真,他也许就不会有这么大情绪了。是的,他的情绪有一大半是因为他心中焦虑,毕竟这是他到黑室后做的第一单“生意”,他害怕出洋相,毁了自己的一世英名。
再优秀的演员,如果刚登台就出洋相,以后的表演肯定会备受影响。
相反,当三天之后敌21师团率先发动进攻,成全了他的首单“生意”,让他赚到盆满钵盈,开张大吉——都说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这似乎也就预示了他今后的表演会好戏连台,精彩纷呈。
在陈家鹄看来,教授在讲台上的表演确实是好戏连台,精彩纷呈,每听他一堂课,陈家鹄都感到内心有一部分被点亮。翻译的水平很一般,对那些英语水平不高、有的甚至根本不懂的学员来说无疑是一大损失,但对于在美国待过几年的陈家鹄来说则没有任何影响,他可以毫无障碍地听懂教授的每一句话,翻译的时间成了他反刍、品咂、消化教授原意的空隙。所以,陈家鹄听海塞斯的课,决不会漏掉一个词。每一句话他都听一遍,思一遍,他觉得也值得他听一遍又思一遍。
这天,海塞斯上山前得知,敌21师团确以实际行动捍卫了他报告的真实性,几天来的焦虑被驱散一空,云开天晴,心情特别好,神采奕奕,精神气十足,声音格外洪亮。他已经不再浮于表皮地给学员们讲密码的玄奥神秘,而是给他们讲起了密码的实质。
“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说,人难免是要犯错误的,比如吃饭,这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我们每天都要吃,‘吃饭的技术’早已烂熟,闭上眼睛照样可以吃。可是谁吃饭又从来没有丢过筷子,没有丢过饭粒?没有这样的人。由此可见,机要员加密和解密也好,报务员发报和抄报也好,总是难免要出错。有错就要更改,改动的地方就是一个补丁。天衣无fèng是不可能的,补丁就是破绽,也给我们的破译带来了机会和突破口。所以,虽然密码有理论上的牢不可破之说,但实际上密码又纷纷在被破解,这就是因为密码是人在使用,而人总会出错,会留下补丁,露出破绽……”
“那么,拿到一份密码电报,应如何来着手破译?这就是技术,是知识。对一个破译师而言,技术和知识是最次要的,也是最容易掌握的,对你们这些学过高等数学的人来说,我半堂课就可以把全部知识讲完。是这样的,在初步考察密码电报之前,我们必须首先判断它是用什么样的密本加密的。而要做到这一点,又必须在密码电报中找出高频码组,即出现频率最高的那几组电码,还要找出数字最小的码组和数字最大的码组。这样做的目的是为了判定那本用来加密的密本是由多少单词和短语构成的。比方说,我们在一份密码电报中找出了下面这些码组——”
海塞斯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这样的字样:
高频码组42659
数字最小的码组0038
数字最大的码组55936
随后,海塞斯侧过身,指着黑板继续讲道:“这三组数字说明了什么呢?这说明我们要找的那个密本,应该由大约六万个单词和短语组成。因为,这里的最大码组是55936。”
“这么大的密本啊。”不知是谁,有人这样轻声惊叹。
“不,这还不算是最大的密本。”海塞斯说,“在我所知道的密本里,特别大的会含有十万条以上的单词和短语呢。”
除了陈家鹄外,其他人都惊得张大了嘴巴。
海塞斯知道他们被这数字巨大的密本给吓住了,便安慰似的举起双手,往下压了压,说:“不过,请注意,任何有经验的密码工作者都‘心中有数’,一个密本,其实只需要一万个词条就足以表达任何意思了。这里有一个窍门可以利用就是,对那些不常用的词、不常用的人名和地名等等,就只用密本里的字母单独拼写出来即可。要是这本密本里有音节的话,也可以用音节拼写出来。”
学员们的表情这才放松了一些,静静地点头。
此时海塞斯已神采飞扬,挥舞着手说:“我以上的话说明了什么呢?就是说,我们可以假定,我们现在要破译的密本很可能就只有一万个常用字,而其余的五万个码组则是代替专有名词、常见词语和句子的。大家请注意,如果有五万个码组代表短语和完整的句子,那么就说明在同一份密码电报中,出现重复码组的可能性是很小的。这样的一个定论是要说明,一旦在电报中发现不断重复出现的码组,它们很可能会代表一个固定的含义,这个固定的含义有时是指一个完整的意思,有时也可能是指一个常用的音节,或者是指从某本书的某一页开始,等等有规律的意思。这样一来我们又可以作出一个很合理的推断:我们要找的密本是一本顺序密本。也就是说,它的单词在密本中是按照字母顺序排列的,而与它们对应的数字码组也是按照数值大小的顺序排列的。那么请问,什么样的一本书最具备这样的一种顺序呢?”
学员们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了陈家鹄。
陈家鹄对大伙说:“别看我,东西就在你们眼前。”说着指了指教授放在讲台上的字典。
海塞斯笑了;“对,这肯定是一本字典这样的书。其实,所有的密码就是给你重新编写一本字典。”
这天,海塞斯又来上课,又玩起故弄玄虚的那一套,进了教室二话不说,直接走上讲台,在黑板上飞快地写下一句话:密表和密本,就像时间和空间。随后步下讲台,像个巫师一样边走边说,面无表情:
“黑夜降临,万物沉睡,朦胧的黎明也在向你们招手呢。天开天阖,明晦交替,这是神的意志和秘密,凡人不可企及。”与其说是在授课,不如说是自言自语,“时间是流动的,空间是固定的。但是归根结底,空间也是流动的,因为空间和时间就像皮和肉一样无法割裂。流动的时间让固定的空间也跟着变化、流动起来。今天我又要把你们带到一个新的时空,我的意志和秘密是专门为你们的企及而设计的。”他晃晃手上的几页纸,一一分发给每一个学员,“是学生总要接受考试,今天我就要考考你们了。这是一道数学迷宫题,原理来自芝诺十五岁时的灵光一现。”
接着,海塞斯给学员们讲起了芝诺那个“灵光一现”的故事。芝诸在五岁的时候,他父亲曾经考他,从他们家到外婆家有五公里路,他以每小时五公里的速度走,需要走多少时间。芝诺答是一个小时,父亲给他了一颗糖吃,因为他答对了。十年后,等他十五岁时,父亲又拿这个问题问他时,他知道这下如果再答是一个小时肯定要挨骂。因为,很显然这回父亲考的再不是他的算术能力。父亲是在考他的判断、分析、思辩等多方面的能力,他需要找出另外一种答案来博得父亲的嘉许。最后,他告诉父亲:他永远也走不到外婆家。父亲想当然地替他回答了原因:因为外婆已经去世,外婆家已经不存在。这事实上也是父亲要的答案。父亲问这个问题的目的就是要儿子打开思路。但年少的芝诺说:不,父亲,你这是偷换概念,不是在用数学说明问题。父亲哈哈大笑说:那你用数学来说明一下。他根本不相信,这还能用数学来解释。芝诺说:我可以把五公里一分为二,然后又把一分为二的五公里再一分为二,这样分下去、分下去,可以分出无穷个“一分为二”,永远也分不完。既然永远分不完,你也就永远走不到。芝诺正是这样创造了他流芳百世的悖论学。几百年后,有人以芝诺悖论为据,研制了世上的第一部数学密码——无字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