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永伟想,你当然不是黑社会,但得罪了你可能比得罪了黑社会还要麻烦。不过话说回来,被服厂也不是什么民间糙台班子,要较起真来也可以通天,拉扯上一张虎皮做大旗,也可以刁难他们一下的。但何必呢,再怎么说他现在是陈家鹄的上司。这么想着,石永伟索性做个好人,慡快地答应了,正如他一贯的行事风格。他扯着大嗓门对陆所长说:“我这是第三次配合你工作了,从来没有回报。”陆所长打心眼里喜欢他豪慡的性情,还真想给他个什么回报,认真地问他:“你想要什么回报,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全力以赴。”
“举手之劳的事。”石永伟说。
“不妨说来听听。”
“见到陈家鹄代我向他问个好吧。”
“可惜陈家鹄不知道我今天来找你,否则他也一定会托我向你问好的。”
两人相谈甚欢,握手告别之际,陆所长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天是石永伟在生死簿上画押的日子。几天后当陆所长再次来到这里,他握着石永伟冰凉的手,无法忍住汹涌袭来的悲痛,禁不住当众号啕。毫无疑问,是陆所长把他送上了不归路,他为萨根设下的每一个圈套、每一个陷阱,都是对石永伟的一次催命——多么吊诡!人间处处都有绝处逢生的风景,但对石永伟却只有赴死的噩梦了。
这一天该诅咒!
不仅仅是因为提前预约了石永伟的死期,更是因为有一千一百三十一名无辜平民葬身于敌机惨无人道的狂轰滥炸。这一天是一九三八年九月二十七日,是重庆历史上最悲惨、最黑暗的一天,也是重庆人民永远不会忘却的最恐惧、最苦难的一天。正是从这一天起,日本鬼子开始对重庆平民区实施了长达三年的无禁区轰炸,在无耻的罪恶簿上又添了血腥、野蛮、令人发指的一笔。
事发在陆从骏离开被服厂回单位的途中,他们的车子刚开进城,呜啦呜啦的防空袭警报突然响彻城市上空。按照常规,至少还有十几分钟敌机才会凌空,但这一次不知怎么的,敌机来得特别快,几乎在警报拉响的同时就隐隐约约可以听到敌机的轰鸣声,转眼间,警报声已被愈来愈大的飞机引擎声淹没。陆从骏从车里看到,眼前的城市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所有人惊叫着从屋里逃出来,又惊叫着向同一个方向逃跑,像决堤的河水,源源不断地、仓皇地穿过大街,朝附近的防空洞涌去。
开车回五号院或渝字楼的地下室已经来不及了,老孙迅速把车随便往旁边一停,跳下车,拉起陆所长,跟着那些仓皇奔逃的人,往附近的防空洞跑。防空洞里已经挤满了人,大家背贴背、脚踩脚地拥挤在一起,每个人都气喘吁吁,神色慌张,大人的叫声和小孩的哭声,在沉闷、嘈杂的地洞里尖锐地回荡着,一浪高过一浪。老孙和陆从骏刚冲进洞口,大地就开始抖颤起来,轰隆隆的爆破声接二连三地响起,撼动着大地,震得洞顶和壁上的灰尘簌簌地掉落,洞里的空气瞬间变得污浊不堪。陆从骏他们在洞口,空气相对要好得多。事后才知道,当天在洞内有三十七人因窒息而死亡。
更大的伤亡当然在外面。
轰炸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结束,等到陆所长他们走出防空洞时,傻了,惊呆了,目及之处,商店和民房几乎都被炸成废墟,火光四起,烟雾弥漫,砖头瓦砾遍地都是。有些来不及躲进防空洞的人,不是被当街炸死,血肉横飞,就是被炸塌的房屋压死,血肉模糊。他们弃停在街边的车子也被炸得四分五裂,有两个轮子都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
太惨了!
惨不忍睹!
老孙望着四周的惨状,平日不动声色的面孔因为痛心疾首而扭曲了。“狗日的倭鬼,我日你老娘!”老孙噙着泪水,愤愤地对着天上臭骂。“敌人突然对我平民区实施轰炸,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陆所长一边说,一边在心里思忖道,这可能跟他们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有关。
老孙沉浸在愤恨中,咬牙切齿,越骂越勇:“无耻!无耻!王八蛋!狗日的小鬼子!我咒你们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断子绝孙!死了全进地洞当我的龟儿子!”
陆所长像个智者,出奇地冷静并不乏有见解,他对老孙说:“无耻一旦开了头就不会收手,你看好了,以后敌人可能会经常来炸我们的平民区。我估计,武汉很快就要失守,敌人已经下了狠心要拿下它。”
老孙惶惶地问:“我们……真的就顶不住了?”
陆所长摇摇头,长叹一口气,“人肉战争,顶也没什么意义。”
事后他从杜先生那儿得知,敌人之所以这么无耻,公然轰炸平民区,正是因为他们破译了敌21师团的密码,致使敌人对武汉的攻打屡屡受挫,伤亡猛增,所以变得穷凶极恶,报复加威胁,目的就是要重庆政府屈服。从某种意义上说,敌人的目的达到了,半个月后蒋介石在朝野双方的压力下,放弃了武汉大本营,抗战从此进入了一个新的相持阶段。
这次大轰炸也改变了萨根打探黑室地址的进程,原定的当天下午与汪女郎在重庆饭店咖啡厅的见面被推延到两天后。时间上的缓冲,不论是对汪女郎还是对陆从骏都是好事,让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去练习预案,从容面对萨根的居心叵测。两天后的晚上,依然在老地方,当萨根从汪女郎手上接过那张写着西郊被服厂详细地址的小纸条时,他没有丝毫怀疑这是一个陷阱。
只是,令人遗憾的是,这个专门为萨根挖的陷阱,最后遭殃的却不是萨根,而是石永伟等人。
三
重庆的夜晚像重庆的女人一样千姿百态,火辣迷人。夜幕落下,滚滚奔流的嘉陵江缩回到睡梦中去了,遥远广阔的晦暗中,只有那满江星星点点的渔火在静静地闪烁,就像七月半鬼节的时候,当地巴人放到江上随波逐流的千万盏河灯,每一盏灯里都盛装着来自祖先的神秘和凄迷。与此同时,那些坐落在山谷、山脚和山腰,甚至是山顶上的各种各样的房屋里,便渐次亮起了灯光,高高矮矮,层层叠叠,闪闪烁烁,明明灭灭。当所有的灯光都亮起来后,四山合围的一大片黑郁郁的世界里,就像银河星汉跌落其中一样,满目的星光,满目的华彩,满目的璀璨与绚烂。
这些光源,有的暗淡幽微,自然是百姓人家的煤油灯,或是小瓦数电灯,有的通明透亮,当是富贵人家的豪华吊灯;有的流光溢彩,那里面包藏的肯定是酒楼舞厅的声色犬马与歌舞升平。在嘉陵江南岸岸边,巴山第一峰的山脚下,有一片错综复杂的灯光,既有明亮如炽的大功率探照灯,又有隐隐约约、昏暗成线的路灯。探照灯尽管暴力,美国水兵尽管傲慢,地理位置尽管偏僻,但这儿依然是不少权贵和有钱人的攀附之地。
这儿是重庆国际总会,陪都的一朵奇葩。
和重庆饭店比,这儿富有秘密的暗香和威严高贵的绅士派头。重庆饭店只认钱,不认人,只要你有钱就是贵宾。这儿不认钱,甚至不接受现金。这儿是俱乐部,实行会员制,会员以泊在长江边的美国战舰上的军官、外国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国民政府请来的外国顾问为主,夹杂着部分中国海关的官员和一些国际流浪者。今后,海塞斯将经常出入这儿,这从比他晚五个月到重庆的纽约《时代》周刊记者白修德的回忆中可见一斑:
在躲避轰炸和发报道给纽约的间隔中,奥思本(即亚德利)经常带我光顾重庆宾馆(即重庆国际总会),他对我很好,和我称兄道弟。他是一个十分幽默且热情洋溢的人。他兴趣广泛:美酒、赌牌、女人。我们成了朋友后,他觉得需要教我赌牌。他让我站在他背后,教我看他开牌,赢尽桌上的钱。他觉得也应该给我一些性教育,他认为我需要有实战经验,建议邀请所有认识的“棒女孩儿”去重庆宾馆开宴会。让我从中选几个。对此我拒绝“学习”,我骨子里还是一个老实的波士顿人。但是,他的确教了我一些比任何美国顾问或者智慧老人的教导更加重要的东西,比如空袭时应该怎么做。亚德利的理论是,如果被一个炸弹正面击中,那你做什么也难逃一死。他认为空袭最大的危险是从窗户飞溅出来的玻璃碎片。所以,当听到空袭警报后,应该先喝杯酒,然后找个睡椅躺下。再拿两个枕头保护自己——一个蒙着眼睛,一个护着阴部。他说,玻璃碎片可以伤到重要器官,如果眼睛或阴部受伤了,那就是生不如死。这对于地面上所有的卑微生命来讲,都是绝好的建议——至少在原子弹时代未来临之前。我当然照办如仪。像众多生活在当时重庆的美国前辈一样,亚德利对我十分关照,我们一起在重庆酒店留下了许多愉快的记忆……
这儿有纯种的金发女郎,身上洒着法国香水,穿着三点式的比基尼,地板下的窖槽里藏着鲜血一样红的酒,小巧玲珑的坤包里揣着薄如蝉翼的橡胶套子。她们和汪女郎一样,用身体征服男人,印制钞票,夺人心魄;但她们和汪女郎又不一样,她们拒绝为中国人服务,即使是像杜先生这样上流的中国人。甚至,她们中有些人拒绝为所有黄种人报务,包括萨根和少老大。
萨根和少老大都是这儿的会员,这儿也是他们相识、结交的地方。以前他们每个月会定期来一至二次,最近萨根来得少了——因为有了汪女郎,而少老大来得多了——因为他想从这儿新辟一条探听黑室地址的蹊径。简直都是饭桶,这么长时间居然连个黑室地址都打探不到!
少老大最近真的很懊恼。
今天尤为懊恼,因为下午桂花跟他大吵一架,起因就是最近他老是往国际总会这儿跑。女人都是多疑的,敏感的,也是自卑的,她们把将男人留在身边作为一场漫长而又重大的战役来忍耐、攻守。少老大最近频频外出,回来时身上时有高档香水味,令一向忍辱负重的桂花忍无可忍,终于爆发了嘴仗。一怒之下,少老大又出走了。
他们吵架时,正是萨根心花怒放时,因为他终于搞到了黑室的地址。这玩艺绝对能卖个大价钱,所以天刚拢黑,他便揣着汪女郎手汗和体温尚存的小纸条去粮店找少老大。自然是没找到。经桂花提醒,他又辗转来到国际总会,果然在这儿找到了他。
可能是喝了酒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他们觉得这儿安全,两人没有刻意去找个地方密谈,而是直接就在酒吧里相谈起来,结果被一路跟来的小周和蒋微听了个七八成。自惠子上班后,加之盯梢这么长时间,不见惠子有什么异常,小周已经被老孙调了回来,现在主要负责盯梢萨根。
可蒋微怎么会来干这个呢?她不是侦听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