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时间就到了六月下旬的时候,在河南应该是干燥地野田禾稻半枯焦的景象,然而第一次来南京度过这个夏季的张昭华却惊奇地发现,江南四月的雨季有些许的漫长,断断续续居然延长到了现在,在绵长而又细雨纷纷的季节里,张昭华觉得自己的心事更大了些。
她这样面朝床铺内侧已经维持了很久,似乎并没有听到身后猫儿一样轻盈的脚步声已经来到了她的近前,直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响起:“阿华,你在作甚?”
张昭华好似梦中惊醒一样,第一个反应是快速收齐了手里紧紧捏攥住的东西,胡乱塞进了官皮箱上了锁,才回头露出了个十分勉强的笑容,只是笑意里含着警惕和躲闪。
“我什么也、也没做啊,”张昭华道:“阿乔,你这么快就收拾完了?”
牛氏拿眼只管打量她,嘴里撒娇道:“今日打开盒子看了,妆粉用完了,我打算去司计那里领一盒来,要我给你也带一盒么?”
“不用、不用了,”张昭华连忙摆手道:“我的还没用完呢。”
“那我就去了。”牛氏伸手摸了摸鬓边新贴的点翠,一阵风似的走了。
这些日子,从北地来的淑女也住进了馆子里,这下更是热闹起来,两天前又将这些新的淑女筛选了一遍,如今总共有一千五百多名通过了第一轮考核的淑女——或许对身高体重的要求并不算是考核,只是摸个底罢了,真正的考核还在后面呢。
早上张昭华就和王氏去园子里走了两圈,也遇到了相识的淑女,各自打了招呼。
园子里景色宜人,张昭华又看到石凳上摆着双陆棋的,两边对坐了一名淑女,绞尽脑汁地要赢对方。
双陆棋是双人玩的游戏,黑棋白棋都各有十五颗颗棋子。棋子放在由二十四个点标示的棋盘上。而棋盘共分四个区,谁先将所有棋子走到自己的内盘中就获胜了。也就是将所有自己的棋子由二十四点位置向一点位置逆时针移动到自己的内盘中。
这个掌握规则是容易的,玩起来就围追堵截颇费脑力了,眼前这两个淑女就胶着在一起了,张昭华就不当观棋不语的真君子了,给她们解围道:“这里掷出的点数位置有对方的三颗棋子,将无法移动月牙中的棋子,应该换对家掷色子了。”
但是她说的并没有人听,因为这两个淑女还是在角力,倒是旁边有淑女拉她到一旁,说那是一户人家的嫡庶女儿,明争暗斗许久了。
张昭华自叹多事儿,但是当看到竹林里还有一桌下棋的,她还是忍不住上去看。
这倒是个她之前没见过的新棋子游戏,玩法是不论纵横,三子连而为城,城成就可飞食对方一子,其他或者夹或者挑,只能就近吞食,不能飞食了。
这棋子似乎很带劲,玩起来简单而且能激起兴味来,这里围着的淑女也越来越多,起先看不懂的后面也渐渐懂得了,不时喊叫起:“破他一城,吃我一子”之类的的话。
在园里厮磨到到中午开饭的时候,张昭华就要和王氏分开了,王氏他们有另外用饭的地方,张昭华便和吕氏搭伴去了疱膳所,那里也已经等候了许多淑女了,大家都有固定的席位,张昭华走过去正要入座,就听到一声柔和的声音唤她:“华妹妹——”
张昭华侧头一看,居然是第二桌首席的马氏在叫她。
马氏就是光禄寺少卿马全的嫡长女,资格确实够坐第二桌首席的,她身边坐的也都是文官的女儿。她既然叫,张昭华不敢不去,走过去就听她道:“华妹妹和我同坐。”
她身后的那名淑女就立马挪了位置,张昭华不敢坐下,只团着手不安道:“姐姐这里,不是我坐的地方。”
“便坐下罢,”马氏和善地笑道:“想与你说说话呢。”
张昭华踟蹰了一下,看在她身边的嬷嬷们和宫女都视而不见的样子,就坐了下来。
马氏和她攀谈,是有纡尊降贵的意思了,说起来真的匪夷所思,两人认识是在园子里玩樗蒲的时候,那次玩的人太多,记不住名字,大家就约定以籍贯加姓做代称,比如“六安张”、“钟祥李”、“临泉方”、“庐阳刘”之类的,轮到张昭华就说是“永城张”。
她那时候明明看到,在她报出自己的名字之前,坐在中央做裁判的马氏是看都没看她的,她说了名字,马氏就倏然望了过来,之后的游戏也是时时刻刻注意她,但是一双眼睛着实看不出什么意味来。
游戏里面马氏故意抛给了张昭华两三次机会,张昭华只赢了一次,但是所有人都看出马氏对张昭华的注意,所以那一局,张昭华赢了,彩头是马氏给的一双玳瑁簪。
马氏好像真的对张昭华青眼有加,当然她身上有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感觉,在与张昭华说话的时候也不会冷落其他人,让其他淑女都觉着她特意关照了自己,而心中升起被重视的感觉。
之后马氏就常常请张昭华去她那里说话,说话的内容也不像是纯聊天,刚开始也就问一些稼穑的事情,张昭华知道这些官家小姐哪里去过地里,就糊弄了几句。果然马氏的重点也不在稼穑上,之后就问读书识字,读了多少书,通晓经义的上面,张昭华也接着糊弄,说书是读了一些,最爱看唐传奇,最后话题扯到了《李娃传》上面,张昭华兴致勃勃地表达了对李娃这个奇女子的喜爱之情。
张昭华在揣摩马氏的意图,凭什么对自己青眼有加,她知道马氏是决不可小觑的人,因为她心胸绝对不小,且看明明可以独坐内室吃饭的她,偏偏要和这些平民淑女们一体同仁在疱膳所用饭就知道,武将家的女儿就没有这般,从来没有出现在席上。
这是一种领导屈尊来了食堂跟员工一起吃食堂饭的感觉,大家似乎心里都有点感激的意思,何况马氏一直端着一种大姐姐的范儿,对所有的淑女都嘘寒问暖,她还记得一些淑女的抱怨,比如换洗的棉被迟迟没有送来,挑水的大缸离得太远之类的事情,告诉给马氏,第二日就都能办好。
这样的事情,张昭华自然能看出收买人心的意思出来。她所显露的这种可以被称为“德”的行为,是一定会得到嬷嬷、女官她们的赞赏的,她的考评划个优等一定没有问题。
就在张昭华还在思考马氏的意图的时候,她设下的网里,终于落下了她期待已久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