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七月的南京城一如既往地潮闷,张昭华在这一点上勉强能忍受,大家出的一样的汗,这时候就能看出从宫里下发来的妆粉的好用程度了,贴着汗流下来也不会花也不会冲出几道白印子出来。
其实宫里发的是两种粉,一种米粉,一种铅粉。米粉细腻,张昭华是觉得再好不用了,但是这时候的普遍认知是铅粉匀白好用,而且铅粉确实比米粉上出来的妆容要好看一些。张昭华用米粉上的妆跟别人用铅粉上出来的脸一对比,平白降低两个色度下来,王氏也说她了好几次,张昭华就算是知道铅粉的危害也没办法,只好用米粉打了底色之后在上面轻轻糊一层铅粉。
诸王馆里面的嬷嬷尚宫们,都是宫里呆习惯的,这次从宫里出来到馆子里来跟随秀女居住,也把宫里的习俗带到了馆子里,比如说七月十四号中元节,嬷嬷们就不许秀女晚上到园子里玩耍,未时还没过呢,就把秀女都赶回房子里呆着了。
不过隔一天也就是七月十五日,大家就可以好好欢庆了,嬷嬷们甚至领着他们做了许多河灯出来,这时候有的淑女特别心灵手巧,做的纸灯样子精美,还能剪出一两个惟妙惟肖的纸人放进去,赢得了嬷嬷的夸赞。大家做好之后就一齐投在园子的小溪里——说是小溪,其实是一汪活水,只是水浅地只能过膝,通着外面众泉汇流的护城河。
数河灯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但是因为大家一人放了一两个下去,便把这一条本来很浅很窄的水流堵塞住了。张昭华有点可怜这馆子里的役使,隔日还要下水去掏,估计掏出来的东西也挺恶心了。
所谓春困秋乏夏打盹,中元节前后暑气酷烈,大家都提不起什么精神。而且正就是这个时候,园子里各种飞虫都冒出来了。蠓虫子、小咬、瞎虻到处有,夜晚还要扑灯蛾、蚊子。屋子一有亮,大蚱蜢就来撞窗户,什么会飞的东西全来。园子里风光虽好,可也着实受不住这些。有些淑女被吓得晚上睡不着觉。
张昭华在农村长了十五年,还是有些害怕这些东西,小时候王氏不让打钱串子,她偏偏一一用鞋底拍死了,而且因为在隔壁芳芳那里看到了蜘蛛,气得她一个半月都不理芳芳了。况且因为马上要到三选,张昭华更是不能让这些虫子咬了自己,要是身上长了包,不小心变成了脓包,抓一抓又不小心挠烂了,那指定是要被刷下去了。
万幸的就是有驱蚊药,也有蚊香,还有草绳。
驱蚊药张昭华以前用过,是草药加雄黄水银配的东西,撒在地上确实能阻拦一些大个的蚊虫爬进来。蚊香也好用,点了之后蚊子就被熏得晕头转向地掉下来,然后被她们合力打死。
京师这里的蚊子实在和张昭华经历过的不太一样,是既伸嘴又伸腿,实在是太毒了,叮咬下去,那个红包能肿成一个指节那么粗,这些天园子里头对于清凉油虎皮油总是供不应求。
至于草绳,这是个张昭华第一次见的新玩意。
是把蒿草、艾草编织成的草绳湿润后点燃,发出的浓烟可以驱蚊,但是这浓烟不仅能熏蚊子,也能熏人,虽然里面也有薄荷菖蒲这样的香料,但是味道依然不敢恭维,而且不护住口鼻的话,一旦吸入这草绳燃烧出来的烟雾,要咳嗽了好半天才能缓过来。
虽然烧草绳味道很呛人,但是效果是最好的,所以张昭华和吕氏每天吃完晚饭就把草绳悬挂起来点燃,闭了门窗就在台阶上说说话,差不多半时辰左右,再进去把草绳灰扫掉,打开门窗把烟雾散出去,就能好好睡一晚上了。
这一天也和往常一样,张昭华把草绳点了,和吕氏两个刚刚坐在台阶上,就见有一个宫女走过来唤她,说门口有给她寄过来的东西。
秀女自从第二轮阅选之后就不能乘轿子出去了,也不许家人探视了,不过是可以从外面寄东西进来的,秀女的家人可以打包一些东西,写着秀女名字放在诸王馆门口,那里有女官专门清验。
这时候已经算是查的严格了,不许违禁的东西比如说利器比如说香料花粉或者其他粉末状的东西带进来,不准寄送草药,吃的都不许弄进来。
张昭华上次出去不知道是最后一次去天禧寺,跟张昶和郑氏什么都没交代,这回听说他们寄了东西来,心里略松一口气,就起身去取。到了门口,大门却合上了,张昭华也没看到张昶和郑氏的影子,想来是被赶走了。她就从女官那里领到一个包裹,打开看了是三十贯宝钞夹在新作的袄裙里头,郑氏想的周到,新袄裙用的是纱,比棉的穿上凉快多了。
等屋子熏好之后,张昭华在床上抖落袄裙想试穿一下,没想到又掉出来一样东西,张昭华捡起来一看,是一个绣花的针线包。
想来是郑氏担心自己衣服破了没有针线缝补吧,其实这担心倒是多余了,因为馆子里有内织染局和浣衣局的宫女给她们洗衣服和缝补衣服,把脏了破了的衣服送过去,登记一下房号姓名,人家就会给洗了缝好送回来。
王氏进来看到这针线包,倒是挺高兴,夸郑氏想得到,因为张昭华刚好有一件里衣刮破了,但是张昭华不愿意把里衣也拿到浣衣局那边去洗,毕竟是上千人的衣服一起洗,谁知道有没有皮肤病呢。外衣也就算了,里衣她是自己备了盆子洗的,结果就刮烂了一处,拿去缝补,结果缝地很差劲,两处接线不平整,凸了出来,穿上袄子也盖不住。
王氏气得要去找浣衣局的人理论,但是张昭华没让她去。王氏就嘀咕说要是自己有针线,干嘛要送到别人那里缝补,弄得好好一件里衣,都穿不了了。
王氏打开了针线包,穿针引线地想要给张昭华把那件坏了的里衣重新缝了,忽然又道:“你嫂子这次这么这么不精心,不拿俺平日用的中号的针头来,送来了一把子牛毛针能干什么,这又不是刺绣。”
张昭华自己试穿了袄裙,腰上整整小了一圈,大了还可以改小,小的怎么弄大,看来是穿不了了,可惜了这薄纱的面料了。她也忍不住抱怨道:“嫂子平日也不是这样粗心啊,你看给我的裙子怎么小这么多,我记得两个月前咱们去逛成衣店,嫂子一口把我身量尺寸给报出了啊。如今怎么这么快就忘了?”
王氏就在那里唠叨,张昭华坐在她身边,把她手上那一把牛毛针拿来细看。
“真细啊,”张昭华对着烛光看,发现这这针就像牛毛一样,攥成一把不过只有一根筷子粗细罢了,“这能用来干什么呢?”
“能用的地方倒是多,”王氏随口道:“刺绣上用来挑花啊,戳纱啊撒线都需要这种针,但是这东西绣工耍得来,平常人家少用、少用。”
少用么——张昭华也奇怪,以前并没有看到嫂子郑氏针线盒里有这样细的针,怎么她专门会给自己送来这样的针线呢?
还是说,她有什么事情要通过这东西传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