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弗被关押在这座建筑地下室的牢房里,甚至在我们踏入那两边排列着铸铁牢门的走廊之前,我们就听到了他的声音。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吼叫声,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但可以知道,大部分是冲着其他牢房里的某个囚犯去的,对方正在咒骂他,要他闭嘴,还说倘若他们以后有机会见面,一定要给他好看。
“自从我们抓住他之后,他就时不时地这样吼叫。”葛雷格森说道。
“你们什么时候抓住他的?”福尔摩斯问道。
“早上五点左右。两个巡警最后一圈夜间巡逻时,在阿尔盖特抓住了他。他们说,他的举动十分古怪,大喊大叫着,还有自残行为。逮捕他费了不少力气。其中有个人鼻子都被打坏了。”
他们靠近那牢房时,斯坦弗的叫喊声渐渐减轻,最后止于寂静。
“感谢上帝,”对面牢房里传来一个粗鲁的声音,“终于又能安静一会儿了。希望这平静能持久一点。”
负责管理这些被拘留者的警官陪着我们一起到了地下室,他拿出一大圈钥匙,打开牢房的门。他留在走廊里,我们其余人则走了进去。
斯坦弗坐在角落里的一张木质破床上,手腕和脚踝都上着镣铐。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无法自抑地倒吸了一口气,此时的他几乎完全不像我前一夜遇到的那个男人了,要不是我当时正好在那样的情境下见到过他,恐怕都没法认出我这从前的同学来。
他蓬头垢面,眼神错乱,嘴唇上沾着唾沫泡,一边的鼻孔里还垂着一道鼻涕。他的皮肤白得发灰,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还湿透了。我的嗅觉告诉我,就在不久前,他一定就在自己身上直接排泄过,但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脸上有不少擦伤和挫伤的痕迹。他的前额上满是一块块仿佛散乱的拼图般的青黑色淤痕,他的两颊则带着被指甲挠过的印子。
福尔摩斯的惊讶之情比我少不了多少。眼前的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瓦伦丁·斯坦弗本人,而我俩都已提前得到了葛雷格森的提醒——但此刻的斯坦弗已经发生了彻头彻尾的改变。就在几个小时内,他从一个尚能表现出理智的人,变成了完全的疯子,看起来只应属于疯人院。
他几乎没有留意到我们出现在牢房里。他正盯着自己的双手,低声咕哝着什么。
“他身上的伤是……”福尔摩斯问道。
“全是自己弄出来的,”葛雷格森立刻断然回答,“好吧,至少大部分是。在那样的状态下,我的手下已经尽其所能地轻手轻脚了。他们把他捆起来塞进马车里时,他可能又多了一两个擦伤,但当时他身上已带着你可以看到的这些最明显的肿块和擦伤了。他们注意到他当时正用前额去撞阿尔盖特水泵,看起来就像要把他自己的脑浆砸出来一样。接着,当他们警告他时,他又开始用手指甲抓自己的脸。他们觉得他甚至可能想把自己的眼球挖出来。”
我打了个哆嗦。“这太可怕了。你怎么想呢,福尔摩斯?你觉得他这是鸦片戒断的反应吗?”
“这是你的观点吗,华生?”
“我在这方面不是专家,但这至少是一个可能的理由。通常来说,鸦片戒断会带来浑身颤抖,四肢痉挛,大量出汗及幻觉。不过,我敢说,它可能会导致更极端的反应,而这样的一个例子就横亘在我们面前。如果要给出更明确的诊断,恐怕我得去查阅文献资料,不过……”我耸了耸肩,表示我已在这个问题上尽了全力。
福尔摩斯点点头。“你真是个相当有用的同伴。我们能相遇看来是一件幸事。或许——”
他还没说完,斯坦弗突然猛地跳起来,开始号叫,带动了他脚上的镣铐咔嗒作响。
“fhtagn!ebunafhtagn!hafh’drnwgah’nn’ghan’ghft!”
我们三个人——福尔摩斯、葛雷格森和我——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斯坦弗的双眼鼓胀,唾沫横飞,又重复了一遍这难以理解的句子。
“fhtagn!ebunafhtagn!hafh’drnwgah’nn’ghan’ghft!”
“他在说什么?”我喘着气问道,“那是某种语言吗?”
“我可不知道,”葛雷格森说道,“他一整个早上都在重复这些难以理解的话。有人觉得这可能是某种康沃尔语,或苏格兰的盖尔语。还有人觉得这是威尔士语,但我把来自当地的艾瑟尔尼·琼斯警探带来听过,他说不是。”
斯坦弗又重复了一遍那些发音,又一遍,再一遍,毫不停歇。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之后,这些词语带上了某种仿佛颂歌或咒语般的韵律。我发现自己无法自抑地想蒙住耳朵。在这些词语中,有一种怪诞的熟悉之感。它们激起了我的记忆,让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竭力想要遗忘的那些事,而后,我感觉到体内升腾起了一阵令我恶心的恐惧。我闻到了沉积多年的灰尘与湿气的味道。我的皮肤刺痛,仿佛擦蹭过由冰冷的石块雕筑的地下墙壁。我听到了巨穴深处逐渐减弱的回声,我瞥见了带着鳞片的皮肤,裂隙般的瞳孔,还有分叉的舌头,在闪动着……
哦,亲爱的主啊,这当然是一种语言,我太熟悉它了,要不是我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竭力想要遗忘它,我本该早就听出来了才是。像这样的黑暗而凝结的音节缓慢地蠕动过我的耳膜,早已不是第一次。它如同一把铁铲,挖掘着我意识的表层,让那些被埋葬的恐怖再次显露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