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在家里苦读,他的那些同窗们渐渐都来寻他,或下贴子,或亲自上门来请,今儿集诗会,明儿赛文会的,还有学那古人要执拂尘清淡,可把林如海折磨坏了。
说起来中国自古以来,为官者,向来都是拉关系套交情,人际交往最重要。你再千伶百俐的会做事,也不及那会做官的升得快。偏林如海,就在这个交际之上,技能没有点亮。与旧日同窗相见,十之七八都会有新人介绍,大家一起吃过酒,论过文,那怕就某件事、某句诗见解不同,相争一番,也算是熟悉了。基本上一顿酒吃下来,都是年兄、贤弟,可互相称字,或称号的乱叫起来。
彼时,林如海正与一众旧友,在都中一处有名的牡丹园中赏玩。此时虽已过了牡丹花期,园中芍药正艳,这些学子们呼朋唤友的聚了来,于一处水榭落坐,隔着清池,赏玩那一簇簇红艳。众人赏量着,要各自赋诗一首,落弟者,要罚酒三杯。
林如海在一般同窗之中,素有文名,京中子弟也有听说过的,新见之下,都来寻他说话。偏他越紧张,面瘫症犯了,只管端个笑模样,听人说话,时不时嗯上一两声,却很少开口,到做了个好的倾听者。一来二去的,有熟悉他的人,便笑:“如海兄怎么成了亲,到越发的腼腆了。”
说话这人,原与林如海是密友,姓杨名泽字润之,比林如海长上两岁,乃是现任大理寺卿杨光年的幼子。生得面白如玉,姣似妇人。在如今这个好男风的环境下,没少受人调|戏,到是林如海人品端正,从不以容貌笑他,关系才渐渐深厚起来。
林如海闻言飒然一笑,执起鎏金錾花鸟纹的执壶,先给杨泽斟酒,再给自己满上,方才开口,“近日读书越多,越发觉得君子慎言极有道理。”
杨泽哈哈一笑,满饮了杯中酒,悄悄凑过来,低声道:“你嫌他们俗气就直说,何必拿话搪塞我。不过,你是对的,跟他们……”桃花眼轻转,淡淡的扫了那群言说赋诗,却又争论用不用限韵的人们一眼,撇了撇嘴:“确实无话可谈。”
“润之,你与如海说什么私房话呢?”一个五短身材,腰腹颇丰,偏又学着风流才子穿着青衫,不束腰带,头上文士巾克意有些歪斜,手摇撒金折扇,故作潇洒的男子一步三摇的走了过来。豆大的眼睛,在林如海和杨泽身上游移,笑得异常暧昧。说里话外,透着邪意,让人格外不舒服。
杨泽心中不悦,面上却半点不显,只管摇了摇掌中的白面扇子,笑道:“如海近日改了脾性,撇了赵子昂,独独爱上了颜鲁公。这段日子,在家里用功呢,我正求着如海给我题幅扇面,还未说成,你便过来了。”说着,极为遗憾的叹了口气:“唉,他本就有惜字如金的怪癖,万兄来了,他越发不肯写给我了。”
万仕林(咦,这名儿有点耳熟。)见杨泽笑了,一双桃花越发波光潋滟,熠熠生辉,他有些痴迷的凑过来,陪笑道:“润之的字已得柳体真髓,自题便好,何必求人呢?”说着,便伸手去拿杨泽手中的素白纸扇。
杨泽似笑非笑的睨了他一眼,万仕林立时身酥骨软,越性把椅子往杨泽身边又凑近了些,忝着脸笑道:“好兄弟,你今儿熏的是什么香,怪好闻的。”
杨泽大怒,照他往日里的脾气,怕是立刻要暴起揍这蠢货一顿,只是前儿刚打了架,被他老子给禁了足,才放出来,今儿再打了人,怕是到入场之前,都别想出家门了。他压了压心中的怒火,懒懒将身子往后靠了靠,“不过是家里的丫头胡乱弄的,那比得上万兄,自有佳人玉手合香,以供君用啊。”
听了杨泽的话,万仕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好生憋闷,旁边有见他们闲聊,而凑过的人,俱都哈哈大笑,同声道:“不错不错,绝代佳人亲手合的香,咱们这等凡夫俗子,见过都少,比不过万兄的福气啊!”
这所谓绝代佳人亲手合的香,是有典故的。万仕林向来以风流才子自居,平常又爱写两首艳|词,交给青楼里的妓|女们传唱,便以为自己就是本朝的温飞卿,也该有个风华绝代的鱼玄机来为他的才华所倾倒。对于这一点,汤泽曾非常犀利的吐过嘈:“还知道自己长得寒碜,只能拿温八叉做比较。”万仕林说起来也算是官三代了,他祖父与父亲都从科举出身,算是比较会做官的那一种,但是毕竟发迹得晚,他祖父考中进士,都五十了,他爹还早点,也是四十来岁才得个了同进士出身。
既然发迹晚,家中底蕴便差些,一些风雅、享乐之事万仕林便不大精通。譬如合香!古人自来便有以香熏衣,或是佩带香囊、袖笼香熏球习惯,特别讲究的风雅之士,用的都是自己亲手合得香,时不时的还创出个新产品来,然后让大家羡慕嫉妒恨一下。不那么讲究的,用买来各色香料、香球的,也都是如数家珍,随便闻上一闻,就能说出一大套话来。
万仕林比较好显摆,再加上终于有个绝色佳人非常有眼光的看上他了,具说非常欣赏他的才华(应该是银子吧!)那个佳人,传说是个雅到极致的女子,对香之一道非常有研究。因仰慕他的才华,特意为他制了香,言说与他非常相配。万仕林拿到特意为他制的香后,这个激动,当天晚上就把自己的衣物从里到外熏了个遍,弄得香喷喷的,广邀众友人,非要得瑟一下。
这一得瑟不要紧,得瑟出问题来了。他这里口沫飞溅的感动于绝代佳人的深情厚意,泣泪于不能为她赎身,常伴于身侧,辜负她的黄金般的情意和火热的心时,终于有个不耐烦蹦出来打断了他的话,“我说这香味闻着咋这么熟悉,这不是兰香斋新出的返魂梅的味儿!哎,赵兄,昨儿你不是买了,你闻闻,可与你用的一样不?”
结果自然报料的对了,被拉出来当证据的那位,身上熏的香也是返魂梅,只是他身上的香气似有若无,并不浓烈,透着一缕凉丝丝的甜意。至于万仕林……他这是把香炉直接藏衣服里了么?
那次事,万仕林丢了个大脸,没几天就听说他出京游学去了,足足有小半年没在都中再出现。这回,杨泽出口就直刺他的痛处,在坐的就没有不知道这回事儿的,都跟着架秧子起哄。万仕林那样有些暗黄的脸上,憋得雀青。偏杨泽还不依不饶的问:“万兄,最近你那家佳人可曾制有新香?你可别私下里独享,总得拿出来让大家伙品品才对。”
万仕林又羞又气,身上直打颤,抖着手指着杨泽“你……”半天,一甩袖子,气急败坏的带人走了。
有那心眼坏的,还赶着叫他,“仕林兄,别走啊,大家伙儿还等着鉴赏你的新词呢?”
这句绝对是在万仕林已经血淋淋的胸口上又扎上了一刀,孟钊孟大家不久前才斥责过某人,不学无术,专在淫|词艳|曲上下功夫,还作得狗屁不通!
杨泽看着慌不则路的万仕林,在下台阶的时候摔了一跤,帽子也掉了,腿也瘸了,方才稍解心中怒气。自举酒杯相邀,“如海,请!”
林如海也举杯与他轻碰,饮了半杯放下,轻声道:“万仕林到不足为俱,他爹可是气量不大,手段阴狠之人,润之最近小心为上。”
“呵呵……我省得。”他既敢公开抹了万仕林的面子,自然就不怕骂了小的,来老的。万春来,他在户部呆得可是挺久了,也养得够肥了。最近,圣人正缺少给皇子们练手的人呢。
他爹掌着大理寺,那相当于现在的国家最高法院,也是天子近臣,对于皇帝想借着战后,清理掉一批人,杀鸡儆猴一下的想法,还是摸得挺透的。再者,圣人年纪渐大,也到了该考虑继承人的时候了。眼下长成的皇子就有六、七位,其中二皇子与三皇子最俱有竞争力。二皇子在诸皇子中年纪最长,三皇子母亲最贵,他们争得最凶。
皇上想用政事锻炼一下众皇子的心思,已经昭然若揭,这些皇子们都在擦拳磨掌的等着表现呢。像万家这种根基浅薄,小辫子满头都是的,可不就是最佳业绩提供者!
杨泽看了左右一眼,漫不经心的玩着手中的小小酒杯,“如海,今年还打算下场么?”
秀才考过了,下面该考举人了,乡试多在金秋八月,故也称秋闱。今年正好是三年一期的乡试,林如海和杨泽都已经取得了考试资格,就看他们要不要入场了。
林如海坚定的摇头,“我见识还浅薄得很,书都未读透呢,如何下场。”开玩笑,他现在连试贴诗还没太弄明白呢,更不要说做八股文了,入了考科,准露馅儿,还是老实在家里眯着,用功读书吧。
“唉,我到是有心想试试,可被我家老爷骂了,说我十年内能达到入场的程度都是快的。”杨泽似是有些不愤,觉得自己老爹太小瞧他了。
林如海:“……”好忧伤,人家这土生土长的才子(杨泽学问不错,小三元出身)都要十年之后才有把握考上举人,他这个突然穿来的,是不是得学上二十年啊!
杨泽:我兄弟就是聪明,听出我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