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很欣慰。她的选择很好。你想,当任何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男是女,是快要40岁,还是刚满15岁,是正在读高中,还是已经读完博士,都在看一个年轻女子的小说,她被误解误读的可能性会有多少……任何一个写作者都是寂寞的。
我一直没有去海东。但是已经打算回去北京。在小旅馆里几乎已度完整个冗长雨季。客厅里经常有一帮日本男人混杂着躺在炕上裹着棉被看乏味至极的足球,闷头打完一盘接一盘的桌球。半夜饿了,便走去街头的烧烤摊买韭菜和带鱼串吃。大理的烧烤又辣又咸。坐在摊子边的小板凳上,老板娘有时闲闲过来搭几句话,因为我的寡言也觉得索然。
那日凌晨,在街头看着雨水渐渐停止,直到变成散落的细微雨丝。天空有一道洁白的云层出现,远处苍茫山脉也清晰起来,空气中有兰花幽香。酒略微喝得多了一点,脚步摇晃不稳,走在回旅馆的石板道上。突然觉得该回去了。结束掉流落在落寞小镇里的生活。
临行之前,才找到了理由去见庆昭一面。我知道见到她的机会不会太多,或者说只会是这样的一两面。一个好人或者一个有趣的人出现的时机向来是短暂的。需要交往的经常就是一帮无聊之徒。这也是生活的一条规律。我知道我对她有留恋。虽然我完全得不到通道靠近她的世界。
那天却是意外的晴朗。朋友开车送我到海东。走过狭窄的泥石小道,看到海边的大房子。是钢筋结构,采用青砖和原木雕花,样式华丽大方。大门处放着石刻的小小佛像。庭院里引起了水流,种着疏朗有致的植物,有松柏,茶花,大盆兰花。架起的玻璃走廊,可以晒太阳,远眺大海。客厅整排落地玻璃之外,是波光粼粼的大海。海边岩石旁有大片杜鹃和灌木。野生的仙人掌。古老大树在风中发出声响。
她最起码有养了五只以上的猫。美国短毛,英国短毛,还有狸猫。那些漂亮的大猫安静地闪现在庭院里,时而趴在阳光下睡觉。我自然是眼目震惊。也许她放弃了写作之后,全部的审美和想象力就放在了实际生活之中。
朋友有事先告辞离开。庆昭为我泡茶,是上好的普洱。她依旧穿着绣花鞋子和斜襟布衫。她说,你喝茶,稍等我一下。我在做的几根串珠项链今天刚好有灵感,我先去把它们弄完。她的姿态自然,与我丝毫没有生分。我说,你去吧。我晒晒太阳就很好。躺在庭院角落里的一个沙发上,温暖干爽的阳光照耀着头发和脸,于是我脱掉了鞋子,侧身躺上去。隐约还能听到潮水翻动的声音。孩子和猫曾经靠近我,在周围活动。而我心神安定,不知觉睡了过去。
26
终[殊途同归](2)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阳光换了方向。我的身上多出来一条羊毛毯子。男孩子被叫进了房间读书。庆昭坐在沙发的另一端,怀里抱着一只猫,看着庭院里繁盛而寂然的花草,在抽烟。她抽烟的姿势大方而落寞,轻轻吐出烟圈吸入鼻腔,再吞入喉咙。仿佛不管她是坐在小村的庭院里,还是坐在高级餐馆里,她的神情都会一样地平淡自若。
我说,每天你在这里做些什么。
早起,伺弄孩子,花园和宠物。去集市买菜,做一日三餐,帮助邻居和社区做些事情。手工制作一些首饰,有一批客户定期来买。不需要靠此谋生,所以只是为兴趣做事。
我说,以前你就想过自己会这样生活吗。
她说,想过。我知道自由和平静需要先付出代价,所以有好几年努力工作,从未懈怠。获得独立的经济基础,便可以遁世。遁世需要做事。两者调和,才能获得人生的冠冕。这是一个喜马拉雅山的圣徒说的话。我一直想离开城市。也不需要任何人记得我。
晚餐是新鲜的蚕豆,洱海的活鱼与豆腐炖汤,在房子后院田地里摘下来的蔬菜。米饭清香可口。最后一道甜点是焦糖布丁。庆昭自己在家里教育和照顾孩子。她的男人没有出现。朋友对我说过,他们一直未曾结婚,只是同居。那个男子姓宋。平凡普通,但对她爱护照顾,坚韧不移,甘愿做她背后的隐性人。实在是非常难得。
她留我住在家里,带我去看客房。大玻璃窗外是礁石和一棵古老的桂花树。床上放了电热毯。她说,我有一些东西给你。她拿出一只描着牡丹和鹦鹉的漆器盒子。打开来,里面一个笔记本,一些书信和字稿。一本1982年版本的《辨证法史》。她说,这是我自己保留了很长时间的一些东西。现在我想送给你。我不准备再收着它们。想你可以来读一读的。她轻轻地笑,人老了,该负担的东西越少越好。
3
我拿出那个笔记本。一本陈旧的粉白绢面的笔记本。一些繁杂而琐碎的摘录。有些是从阅读过的涉及各种学科的书籍中所得,断续的不连贯的诗歌及日记,撕下一些图片或杂志资讯页面,夹在其中,包括植物,食物,人像,地方志,设计素材等。偶尔夹杂一些线条质朴的铅笔素描,刻画建筑或小物体的细节。用圆珠笔抄下的潦草小字。我随意翻了几页,看到一段古伯察神父对19世纪的拉萨的描写摘录。
我说,你去过拉萨?
她说,是。我在一场疾病过后,在那里停留了两年。认识了一个男子,与他一起去墨脱。他叫纪善生。他去看望他的朋友。那些书信和字稿是他们的。还有一些照片也在里面。
我说,我知道墨脱。据说那是一个莲花隐藏的圣地,曾吸引很多人徒步漫长道路前往和迁居。
是。那条路途非常艰难。
我翻看那些信件,有些是用铅笔写字。与庆昭不同的字迹一律向右边微微倾斜,使人猜测主人也许是个左撇子,并且没有学会改手写字。字里夹杂着一些小漫画插图。信纸很凌乱,有发黄的再生纸,有香烟壳背面,有电器说明书,有西餐厅推荐菜卡片……那个女子仿佛是随手拿起东西就写信。
她说,这个写信的女子叫内河。我没有见过她。她仅存活在一个男人内心之中,或者是他的幻想之中。无从得知。那个男人与我一边徒步跋涉在峡谷森林之中,一边检索他的回忆。我们的旅途结束,他的回忆也被清空。他替我打开一道时间的门。那趟旅行,也许是发生在我身上的为数不多的奇迹之一。我一直相信生命是有奇迹的。它们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只分发给心有天真和勇气的人。
她把那本旧书递给我,说,这是那个男子的留下的东西。
但是为什么要把这些东西给我,庆昭。
你知道,我在这里几乎已经不接触外界的任何人。我和写字的人没有交往。刚好遇见你。我喜欢你。她坦然而温和地看着我,你很寡言,但是内心分明厚实。我喜欢心中隐藏着一面海水的人。我能够分辨。
有些人即使在认识数年之后都是陌生的。彼此之间总似有一种隔膜存在,仿佛走在河的两岸,遥遥相对,不可触及。而有些人在出场的一瞬间就是靠近的。仿佛散失之后再次辨认,大脑皮层里存留的记忆,依旧数据分明,没有差错。那种近,有着温暖真实的质感。可以刚刚见到,就与之拥抱。心里有熟悉的言语,待与他诉说,又并不焦灼急迫……即使彼此的路途交汇之后也是各有终点。我在拉萨邂逅善生,我与他都是晦涩内向的人。但是我们彼此确认,能够开始旅途,互相交付内心回忆。这是一种直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