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知县出身于书香门第,从维世这个名字当中就可看出,其父祖对他期许甚高。只可惜,功名之路,光有期许是不行的,还要有实力和运气,他十六岁就成了秀才,二十几岁就中了举,可接下来的会试之路,却足足蹉跎了二十年。
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他金榜题名之时还不满五十,其实倒也算不上多晚,只是后面的仕途却不怎么顺畅。在六部观政两年,然后外放,他本以为至少能得个知府的位置,可世事难料,好好的位置,却被人横里插了一杠子夺走,冯某人也只能徒呼奈何。
好在上虞也算是个大县,又很富庶,想出成绩却也不难,痛定思痛,冯某人也是悟出了些做官的道理出来。
想升官,须得有靠山,不过,在没看清楚形势之前,却不能贸然投靠。没有靠山顶多是错失良机,若是投错了靠山,恐怕就只能身败名裂了。
东山的事儿原本不大,无非是土地兼并罢了,只是谢家的手笔和胃口都大了点,但有了紫阳观之后,事情就向着未知的方向发展了。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情况就是,这里会成为朝堂两大势力角逐的战场,甚至会引起皇上的注意。
冯维世离京虽已数年,却一直关注着朝局,别看朝中的大佬们起起落落,但两大主要派系却始终保持着均势。实力相当,却争斗不停,倒霉的自然是下面的喽啰了,尤其类似自己这样无依无靠,临时加入的喽啰。
所以,他放弃了举荐刘同寿,向皇帝邀宠的念头。风险与收益并存,他没有张阁老那种魄力,也没有后者对朝局的见地,不敢行那孤注一掷之举,只能选择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和小道士保持距离,当对方不存在,借此来保持中立。
可谁想到两边都不肯放过他,余姚那边,柴家和谢家接连而来,来人的身份也是越来越高,让他招架乏力。而东山这边也不肯消停,小道士先是跑到余姚搅了个天翻地覆,这次居然直接闯上门了,而且还提出了这么个莫名其妙的要求。
好在自己没贸然举荐,否则就以这位的惹祸能力,就算真有些本事,见了天颜后,也未必能就是好事,做人须得低调,在京城那种龙盘虎踞的地方,就更是如此了。
人家邵天师名气大吧?地位高吧?可你看看人家的做派,等闲不出宫,见到王公大臣更是连招呼都不打,不是这样的话,又怎么可能得到这般长久的宠信呢?
见了刘同寿后,冯维世更加笃定了自己的想法,暗自庆幸不已,不过却也不肯改变初衷。天心难测,今上素来喜怒无常,说不定什么时候胃口就变了?何况,要是自己站在谢家一边,让皇上,或者张阁老等大佬会错了意,那同样是死路一条。
所以,他干脆不理刘同寿,只是对着韩应龙说话。
“知县大人,十年以来,江南水患频频,既是天灾,何尝又不是人祸?沿海且不说,单说曹娥江,沿岸提防多有破损之处,排水分流的沟渠也多被堵塞,水利系统已经瘫痪大半,只要雨势稍大,就会泛滥成灾,若是台风剧烈,八成就是一场大灾……”
刘同寿高宣道号,朗声道:“无量天尊,大人,您为官一任,不正是为天子牧民,造福乡里的吗,又岂是单单为朝廷收税而来?人命关天,不得不慎啊。”
“你……”刘同寿言辞犀利,直斥其非,冯维世也是被气得不轻,他再顾不得许多,抬手指着刘同寿怒吼道:“国家大事,岂是你这小小少年能置喙的?再不退下,莫怪本县……”
“白水绕东山,逢灾更有难。水火分南北,二龙不相见。”冯维世怒了,刘同寿却平静下来,他突然打了个稽首,口中低声吟诵出一段似通非通的谒语来。
“……”冯维世本来怒火中烧,正打算叫人进来,把对方赶出去,可刘同寿这谒语一出,却如同冰水一般浇在了他的心头,将一腔怒火熄灭了大半。尽管还没搞清楚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可是,从小道士宝相庄严的姿态中,他却能感受到一股神秘和庄严并重的味道。
“小……道长,这谒语莫非……”冯维世的态度瞬间完成了转变,从开始的漠视,到适才的奎怒,到现在已经变成了客气中夹杂了一丝恭谨,连称呼都换了,将一旁的韩应龙看得目瞪口呆。
依照韩应龙的想法,自己这边的态度要客气点,做出提示后,表示愿意在防灾动员方面帮忙就好了。免税之类的承诺,本也不是一个知县能做得出的,别说冯维世了,就算是布政司衙门,一样得上疏京城,得了圣旨之后,才能做出判断。
而冯维世的态度也在他意料之中,当即就下了逐客令,拥有极大特权的官员们,又怎么喜欢别人对自己的权责指手画脚?若不是看在二人的身份上,冯某人直接给二人定罪都未可知。
好在他事先也没报多大期望,想着干脆去府城,崔知府和他好歹有师生的名分在,也许能劝动对方上疏也未可知。可韩应龙万万没想到,刘同寿居然直接翻脸了,指着冯维世的鼻子就是一通骂。
没错,刘同寿没爆粗口骂人,但他说的那些东西,比骂人更刺激。兴修水利,当然是地方官的职责;为天子牧民,名义上也确实是这样;而税收多少,看似被放在最不重要的位置上,实则却是考评官员成绩的重要标准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