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打起轿帘,杂彩的绣鞋踩在杉木制的轿底上,挤压出一片轻脆的响。
轿帘落下来的一瞬,压没了天光,也盖住了萧逸宸那轻微的、细小的一句呢喃,“他的确从来没将你当作亲生的。”
等马车愈发迫近沈府,绿葵愈发显得惴惴,无措地搓着手指,又时不时掀起窗幔眺向那恢宏高深的府门,最后终是说了句,“还算了,姐儿,小的不能跟你添麻烦,要是老太太他们因此责怪您……”
这么话罢,车夫甩了个响鞭停住了轿。
风月先跳了下去,拿出脚蹬,一壁厢伺候着沈南宝下车,一壁厢冲绿葵笑。
“姑姑甭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姐儿又不是泥捏的任人欺负。更何况,那还有萧指挥使不是,谁要是敢动咱们姐儿一根手指头,萧指挥使便把他双手都卸了!”
这话没掖声儿,顺着风一股脑灌近了匆匆而来的胡妈妈耳朵里,脚步滞了一息,方又抬步过去,一双浸透了岁月的眼,先不错眼珠儿地瞧了绿葵,复才望向沈南宝,屈膝一笑,“五姑娘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太找你好久了。”
沈府这个个儿的,心眼比煤炭还多,富贵泼天时,光想着怎么余荫儿孙,如何能拽掉了沈南宝这么个污秽,临到了事,就纷纷缩着脖子,开始打量起她的用处来了。
沈南宝心知肚明,这一去跟奔赴鸿门宴没什么差异,但还是吩咐了风月好好安顿好绿葵,自个儿随胡妈妈一脚迈进了碧山长房。
沈南宝踩进去的时候,绡纱轻帐动了动,传出一声声沉沉的咳嗽。
大抵是听到了动静,殷老太太掀开了帘,露出要阖不阖的一双眼,“是宝姐儿来了吗?”
沈南宝道是,殷老太太复招了招手,“宝姐儿,你过来下。”
沈南宝依言过去,握住了殷老太太吃力攀过来的手。
在那片掀开的帘幕里,看到戴着眉勒子的殷老太太,大概是才气晕过罢,又躺在这样天光不近,清风不透的地界儿里,一张纵横沟壑的脸便愈发显得颓丧了,衬得那往日威严无比的语调也带了些柔软的腔调。
沈南宝嘴蠕了蠕,“祖母不虞,还是先歇着罢,明儿我再来看望祖母。”
说着,便托着殷老太太的手要放进被褥里。
谁料殷老太太一把桎住了她,垂死病中惊坐起地拽了她一趔趄,“今日事今日毕,哪能拖到明儿来的道理!”
许是觉得口气重了,咳了数下,复绵柔了声气,“你也晓得我的性儿,说一不二的,最厌烦拖拖拉拉的。”
沈南宝点点头,“我知道的,我而今来看了祖母,祖母也应当休息了。”
说着,一手拽开殷老太太的手,替她掖起被子,手上还有老太太方才擎住残留的汗渍,沈南宝不自禁地拭在暗红金线绣的云纹上。
殷老太太重又拽住了她的手,“宝姐儿你生辰快到了罢,这还是你头一次在家中过,需得好好置办置办,也一并叫京畿的高门晓得你,日后也能说个好的亲事。”
沈南宝笑了下,渺渺的一声,听得殷老太太脸上肌肉猛地痉挛,默然了半晌,才将那不自禁蹙紧的眉心硬拗出一个屈苦的形状。
“宝姐儿,我晓得,我明白,你回来这么久,受了诸多的怨气,但如今已经过了,就不能放下那心中的成见么?”
沈南宝不言声,一双浓睫垂着,虚虚掩住了眸里的神情。
殷老太太看不清,没法子只能继续道:“我年纪大了,许多事动辄起来,我都招架不住,这才叫彭氏只手遮天蒙蔽了眼,如今真相既白,我也晓得我曾经因为那起子事对你有许多偏见,所以先在这儿说一声对不住了,希望宝姐儿你能宽谅,也打算着好生弥补你人生这么十几年的缺儿,能看着你嫁人为妇……”
沈南宝倏地抬起头,“祖母觉得,谁家还敢要我?也不说这个,我也不期待着那些个眼孔子浅的高门要我。”
殷老太太以为她在说萧逸宸中意她的事,咳了咳,拍上她的手背,“宝姐儿,虽说那些事于你不公,但我们都是过来人,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那罗刹娑不是个良配,比之他,陈都护,谢小伯爷,哪个家世,哪个名声不比他好。”
沈南宝起初还沉得下气,听她诋辱起萧逸宸,不耐地撇过去眼,“祖母,我说的是我的名声,不是您说的么?我的名声都这样儿了,谁家还要?您也说过,像我这种,应当有那个自知之明,只能配个寒门秀才。”
殷老太太嘴角颤了颤,半晌才回过来神,捂住口狠狠地嗽,“我不是……这是从前,如今不一样了,真相既白,你……”
沈南宝望过来,嘴角嘲讽地一扬,“但真相再怎么既白,我也是小娘生的庶出,比不得大姐姐嫡出。”
殷老太太没看到她的神情,只管撤口气,沉然地点起头,“宝姐儿一向伶俐,看得比两个姊姊清明,也正如你所说……不管彭氏如何,那到底是别家的,写个休书,就这么焯水撇浮沫的,撇得干干净净去了,但伊姐儿不行,她是沈府的血脉,亦是你的姐姐,她败坏了,她遭殃了,宝姐儿你也会跟着遭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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