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宵被他这个动作刺痛,眼神彻底暗淡下来,就像开的正艳的花突然遭大雨倾盆,浇了个花败叶落。许久,他才道:&ldo;我再借你一刻钟的时间,就一刻钟。你耐心一些,等我说完。&rdo;
说罢,不等涑溪应答,他就又说了,仿佛怕时间不够用一样。
&ldo;我跟你讲一个故事,故事可能有些长,你不要觉得烦。有一个孩子,自落地起就是个药罐子,加之又是家中幼子,所以不怎么得宠。他上面,有几任哥哥,个个身强体壮,聪慧过人。反观那孩子,除了一身病,简直就是一无是处。这样的废物,在那样的家里,可谓十分尴尬。这个时候,那孩子的生母就体现出她的作用了。你知道她对那孩子做了什么吗?&rdo;穆宵微微一笑,这笑容里多了些狠戾,&ldo;她在寒冬腊月的天,将那孩子扒光了衣服丢进雪地,还慈母关怀地说那是助他锻炼身体。又在那孩子和几位哥哥走的亲近了些时碾断了那孩子的小指,十指连心,那孩子哭的不能自己,结果他那位自是端庄的生母却骂他一句&lso;废物&rso;。涑溪,你说奇不奇怪,世上竟有这样的母亲,把自己的孩子不当人看。可是,你也听见了,世间偏偏就有这样的人。&rdo;
&ldo;后来,这孩子长大,身体渐渐好了些,学问也做的较以前更刻苦。有一日,他得到来自生父的夸奖,这少年欣喜万分,激动难耐将这一喜讯分享给他母亲,结果你知道他母亲说了什么吗?她说:&lso;不过得到一次夸奖而已,还不是废物一个&rso;。&rdo;
&ldo;那少年至今无法忘怀他的生母说这话时的表情,细细的眉蹙着,薄薄的唇斜翘着,纤细的手拍着这少年的脸,嘴里吐着恶毒的言语。少年长至十岁,听的最多的话就是&lso;不过废物一个&rso;。而他那娘亲教导他的,也是一句&lso;是自己的便永远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若是喜欢,也得夺来据为己有。&rso;。&rdo;
这就是穆宵的童年和少年时期了。他在尚且天真的时候,被宁贵妃用那些歪理邪说扭曲成一个三观不辨,善恶不明的怪胎,又近墨者黑,学会宁贵妃那副两面三刀的面孔。如今的不择手段,巧立名目,全然拜小时遭遇所致。可又能如何?错了就是错了,他做错太多,所以如今那些报应反噬到他身上,让他此生得不到心中所爱,此世化不了心中所恨。
可是,他仍然是不甘心的,他年少艰苦,活的困难。后遇涑溪,自认为遇到一生的光,却不想,那道光并不只是照耀他一人。于是心有不甘,不择手段,将那束光困在了自己身边。可是又能如何?不是自己的,哪怕处心积虑得到了,也终归不是自己的。强留的,能留一时,却是留不了一世。
&ldo;那孩子,是你?&rdo;涑溪动作滞缓地转过脖子,看着穆宵时,脸上布满不可置信,&ldo;是你?&rdo;
穆宵弹了弹手指,狡黠一笑,眉眼中多了些孩气,&ldo;不是,只是个故事而已。&rdo;看涑溪满脸的不可置信,奇道:&ldo;你竟觉得是我?&rdo;说罢,摇了摇头,低声道:&ldo;怎么可能是我。&rdo;我比故事中的他可惨多了。
一刻钟的时间到了,穆宵口中别人的故事也讲完了。他再没留涑溪的理由。
穆宵站起来,从糙坉里摸出一白瓷瓶来,&ldo;解药,给你。&rdo;
涑溪接过解药,迟疑地道了一句谢谢。闻言,穆宵拔出颈间银针,却是哈哈大笑起来,反问他何谢之有。涑溪答不上来,也觉得自己多此一举,直接拿解药走人就是,何必多说一句谢谢。再者,他这句谢谢说出来未免虚伪,是穆宵把沈哲成害成这样,如今拿来解药,不过是他应得的。
穆宵见他不走,眼神微微一动,道:&ldo;佛曰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佛中八苦,我占五项,也算是我自作自受。涑溪,我不求你原谅我。我,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可曾喜欢过我?&rdo;
问完这句话,他拽紧衣袖,竟觉得十分紧张。这种心情就如苦读圣贤书的寒门学子等取放榜那日的心情一般。紧张、焦虑、不安,心里又隐隐有些期待。
涑溪抬眼看他,脸上仍然是没什么表情的。他嘴唇一动,嫌恶道:&ldo;穆宵,你别再恶心我了。&rdo;
这句话说完,涑溪看也不看他,抬脚便走。
穆宵也知是这么个答案,刚才亲口问出来,不过是自虐般想要确认一遍罢了。得到涑溪的答案后,穆宵忍不住幻想:假如当初不那么偏执,假如他对涑溪好一点,那涑溪是不是就会喜欢他一点了?
但穆宵不知道的是,情爱里面,万万沾不得&ldo;假如&rdo;二字。若将&ldo;假如&rdo;带进情爱里,那这份情,便掺了假设的意味在里面,而情爱,又是如何能假设的?
眼见涑溪快走出他的视线范围,穆宵一急,喊道:&ldo;涑溪!&rdo;
涑溪脚步停了一停,却是没有回头。他听得穆宵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说:&ldo;涑溪,你自由了。&rdo;
涑溪终是没有回头再看他一眼。
穆宵看着涑溪半点不做停顿的背影,脸上终是再也攒不出一个笑来。他目送着涑溪步履不停,步步走远,看着他的背影终于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眼眶毫无征兆地红了。记忆中给他举伞遮雨的少年,终于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穆宵握紧手中青瓷药瓶,脸色晄白,笑容转瞬即逝。他虚晃着步子,跌倒在糙坉上,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火折子点燃,火光渐渐大了,烧的穆宵眼神涣散,呛的他最后连视物都困难。他在闭眼的刹那,想起了那个雨夜,涑溪一身劲装,手持一柄油纸伞,给他遮住了瓢泼的大雨,从此,照进他晦暗的人生,成为唯一的光。
如今,光灭,人走,曲终,俱散。
牢房失火的当夜,穆谦一宿未眠。他召穆桓止进宫,父子俩相对无言。等抢水的一众狱卒说没能救回穆宵时,穆桓止情绪突然崩溃,他红着眼眶,一遍又一遍地问穆谦,&ldo;父皇,皇叔怎么能变成这样?人怎么能是这样的?&rdo;
穆谦也给不了他答案。人之性善,这是初生。只是后来人性被恶、欲、权等东西所磨灭。恶挤走了善,欲泯灭了知,权蒙蔽了眼。所以人变得善恶不明,好歹不分。穆宵自生就陷入泥沼,没人成为他的救赎,他便自甘堕落,与泥沼同生。明人自救,穆宵注定救不了自己。
穆宵畏罪自杀后,穆谦下了一道抄家的圣旨,穆桓止奉公领旨,带着一众禁卫军去了梁王府。府上只剩几个老仆,浑浊着眼,惊慌地看着涌进府上的一众禁卫军。穆桓止只得先安抚那些老仆的情绪,好歹让他们不那么怕了,才让人搜府。
穆宵被烧得连骨灰都寻不到一捧。穆桓止只得去他府中找来他一套亲王服,给他立了个衣冠冢。算是了了他和穆宵之间最后一点叔侄情谊。只是在找亲王服的时候,穆桓止发现了一口楠木雕花箱,黑沉沉的色,他开了锁,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卷卷画像。画像被保存的极好,没有落尘,也不见破损。他打开画像,发现画上所绘,皆属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