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这些画全是赝品,这店当然是冒牌货。”
尚文什么也没说,引竹海在楼上一角食客稀疏处坐下,又招呼服务员端两盘饺子来,然后慢腾腾地说:
“这画确实不是真迹,可这店却是千真万确的老字号,不是赝品。老店是现在的老板的曾祖父在前清开设的。他的曾祖父叫唐鹏,书读得很好,字画技艺也很精湛,可他时乖命蹇,屡试不第,连个举人也没捞到。后被左宗棠延为西席。左氏西征新疆,被辟为幕僚。他为人傲慢喜谑,言语尖酸刻薄。一年除夕,左宗棠宴请阁僚,席上左氏要求僚属说谐资谑,以博一笑。同僚均设谀词以媚左氏,唯唐鹏笑谑而訾其弊。他席上讲了个这样的故事。他说,传说一个山东人和一个山西人,一同乘船过洞庭湖,两人争执起来了。山东人说山东好,因为文圣孔子出自山东;山西人道山西好,因为武圣关羽出自山西。在他们争持不下时,一个湖南人出来说话了,‘你们争什么,还是湖南最好,因为我们湖南有个至高无上的洞庭王爷。如今你们都坐在我们洞庭王爷的船上,谁敢说我们王爷半个‘不’字,洞庭王爷就掀波涌浪,叫樯倾楫摧,让你们葬身鱼腹。’唐鹏本来想借这个故事进谏,要左宗棠不偏听谀词。可是功成名就、权欲极度膨胀的左宗棠,耳朵软了,只能听好话,怎么还能听进长刺的逆耳忠言?左氏听了这个故事,板着面孔,嘿然不语。此后唐鹏即遭冷遇,处处碰壁。唐鹏自觉无趣,就在这年杨柳未绿的时候,起程南归。幸好左宗棠雍容大度,遣返时给了他的老乡一笔不菲的安家费。唐鹏多年追随左氏,宦游北方,尝遍各地的饺子。他的悟性极高,融会南北厨艺,创造出兼众长而独具特色的饺子,就在离他家不远的过虎岗集市,开了爿饺子店,叫宝聚园。为了给店子增添些文化韵味,他又泼墨挥毫,于是《东坡畅饮宝聚园夜归图》、《鲁智深果腹宝聚园》等有趣的画图便应运而生,相继贴上了宝聚园的墙头。唐鹏觉得自己的名气不够,就请出李龙眠、八大山人来为他鼓劲助威。尔后,他又在离过虎岗不远的昆江之滨,修建了听江亭,又在亭后结庐,煞有介事地说,当年苏东坡就寓居于此。每晚于宝聚园醉后,他便闲坐听江亭听昆江浅浅的水声。乡下的农夫工匠,只求饺子好吃,哪有闲工夫去推断画的真伪,久而久之,假便成真,大家都相互传颂它们是名家的手笔,成了蜚声昆阳的宝聚园的名片。至于店子取名宝聚园,也是一语双关,一说美味聚于此,一指财宝聚于斯。后来唐家的生意越作越大,他的儿子就移师昆阳城,他又仿效父亲造假的手法,在昆江上游不远处,建了所草房,讹称此地就是苏轼当年开荒种地的东坡。谎言千遍成至理,讹传久远便是真。从此,宝聚园又成了湖乡大地的名片。可是,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以后,宝聚园销声匿迹了,取而代之的是红旗饺子店。宝聚园的老板——唐鹏的孙子的儿子被排斥,成了店里唯一没有取得工人资格的伙计。平时他是会说话的‘牛马’,运动中是批判的靶子。后来他逃离了老字号,又回过虎岗,先是设个饺子摊,后来就开办了这家饺子店。这两幅画是公私合营后,被当作资本主义的垃圾抛弃的,他当时暗中把它们收藏起来。改革开放后,这里的饺子店开张时,他又重新把它挂起来。它们虽是赝品,却又真正的老字号的象征,昆阳城里原来的‘老字号’倒是地道的冒牌货。如今人们分别品尝了两个店的饺子的味道,知道了两个店的来龙去脉,上这老字号新店的人越来越多,而城里冒牌老店的生意,倒越来越萧条。去城里老店的,往往是慕名而来的外地人,而昆阳人却往往坐车乘船,专程到这新店来一饱口福。如今,城里的老店迫切希望新店加盟,可新店的主人却静如丘山,不予回答。而他却在自家店门前贴出一幅不伦不类的对联:‘有道僧人,游乡串户,一瓶一钵,足矣;身怀绝技,小店栖身,取财有道,够了。’不知你进店门时,是不是看到了?”
老友情意契合的趣谈,让他们很快溯游到了遥远难忘的青春时代。尚文的谈话多了,脸上也荡起了笑的波浪,竹海也不禁喟然长叹:
“世事难料,真伪难明,是非莫辩。假即真来真亦假,黑白颠倒鹿为马。这二十年来,说假者,青云有路;道真的,地狱无门。人鬼错杂,黑白鹿马,谁也分得清,辨得明。那些拍着胸脯叫卖自己一贯正确、无比英明伟大的掮客,是货真价实的骗子;那些闭上眼睛、昧起良心哄抬别人无比正确英明伟大的,又何尝不是百般谄媚的老妓?就在几小时前,我觉得你变了,离我已十分遥远;几小时后,我又觉得你没有变,还是昔日的尚文。要想据‘实事’而‘求是’,真正认识一个人,谈何容易啊!”
“是啊,不要说宇宙社会的万事万物,就是自己的真伪黑白,我也无法辨明说清。”酒酣耳热之后,尚文颓唐地说,“过去,我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办事,老老实实说话,真刀实枪拼命干,真做人,别人说我是假积极;如今,我混沌窝囊,浑浑噩噩,游戏人生,完全乖违了我做人的初衷,确确实实是在假做人,作假人,可大家都说现在的我最本真。以一代名将左宗棠的睿智,难道连谀词与忠言都分辨不清?不是!当然不是!那只是阔大少不喜欢自己的老婆,偏爱逢场作戏的妓女的嫖客而已!何况碌碌平庸的我辈!做人难啊,要做真人好人,更是难于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