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文同志,你与新荷曾经是同事,她经常与我说起你那些不平凡的多情多义的事,我感佩得五体投地。听说今晚你要招待竹海,我也来凑个热闹,不知你介意不介意?”他也还没有得到尚文的答复,转身便对愣头说,“愣头,你等还是不等?听你的便。反正这酒我是喝定了。尚文,我们走!”
第六章夜茶品梦34猛虎失势不如羊,谈话十分钟;马肚筑紧牛肠满,有奶便是娘2
尚文听说尤书记进去陪他们喝酒,非常高兴,随即说,添个人只不过是添双筷子,也邀愣头司机一起去。尚文过去闯关夜祭情人、书写出格挽联安葬继父几至杀头的离奇事迹,在昆阳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说了不起,愣头当然也听到了。不过他却不以为然,认为尚文是只蠢到家的没掺一根白毛的黑猪子,人家背后对他塞秤砣,他却分不清东南西北,还连声呼她做哥哥,明明自己是鸡蛋,却偏要往石头上碰,难怪是个死右派!如今虽说改正了,那不也是改正右派?与他搅和在一起,岂不踩偏了脚?但他一转念,觉得尚文今天是招待离别几十年的远方归来的铁哥们,酒宴一定很丰盛,不吃,那自己不也是黑猪子?没奶吃的小老虎吃狗婆的奶,也没有什么不对的。于是,他就压住了心中蹿得老高的鄙弃的火,不自觉地随着尚文进了屋。
他们穿过前面闲置的铺房,走过天井,来到后幢的厅堂厨房。厅堂里的八仙桌上,炊炉子上的大耳锅里,煮着一锅翻滚翻滚的飘逸着异香不知名的肉,大家猜想是野味;炊炉的一旁的大蒸钵里,蹲着一只流着黄油的蒸阉鸡,一旁的盘子里,躺着条闪着油光的红烧鱼;炊炉前后,堆盘垒碗的,是肉丸、蛋卷、鳝鱼、泥鳅、炒猪肝、炖牛肉:真让人眼花缭乱。距桌面一米多的上方,用被单张了把伞状的幕,覆盖着桌子。四人各占一方,开始吃起来。尚文赧颜告诉大家,装菜的盘碟虽粗陋,但菜的味道应该还可以。一煮三鲜,就请大家先吃锅里的。按主人的提示,四双筷子齐集锅里,肉片送入口里,那么腻,那般滑,汤才沾唇边,那么香,那么鲜。都说好吃,问尚文吃的是什么。尚文狡黠地说,知道西施是美女就够了,又何必盘根究底,追问她是不是浣溪女?好吃就多吃点,何必问长问短杀风景。尤瑜又问桌上方为什么要张一块幕布,尚文不答竹海吃吃笑。一再追逼,尚文只好笑着说,今天吃的是龙凤席。据说蛇肉中掉进了梁尘就有毒,原来他准备把桌子搁在天井里,可是天公不作美,竟淅淅沥沥下雨了,没办法,只能移到厅堂内。为了防止不测,只好在桌子的上方,张了条被单,真有些不伦不类。他还羞赧地笑着说,过去六七月捕蛇,随处可见,可如今蛇能卖个好价钱,这些年来,几乎是全民动员,蛇已捕捉殆尽。他雇了两名捕蛇高手,今天才捕到两条,还不如过去的一条重,大家只好将就将就。尚文说后摇头晃脑,大有今不如昔之叹。竹海目睹此情此景,二十年前的往事立刻呈现眼前:当年,在洪家院小学的操场里,明晃晃的圆月下,他与尚文叉开腿,隔着张方桌,瓢筷并用,如古战场上的大将,刀枪齐鸣一般,在热气腾腾的耳锅里,你来我往,展开拉锯战。大碗喝酒,大块吃蛇肉,那时青春鼎盛,仿佛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如今虽说还没有目瞽耳聩,齿豁发秃,但是历经几二十几年的暴风雨的袭击,他们都已伤痕累累,心头滴血,心力俱疲,鬓发露银丝,眼角走鱼尾,似败阵狼狈的疲兵,恹恹气衰,哪里还有什么好心绪,兼之中午胃肠撑得过饱,就是鱼翅海参,也难以插针。因而昔日的佳肴,如今也觉得如同嚼蜡,索然寡味,真是辜负了尚文的一番美意。尤瑜见竹海像霜打的茄子,没精打采,兴致早减了三分,又听说吃的是他平日极其厌恶的形态猥琐的蛇,顿觉喉头滑腻,胃里反酸,只想吐,那敢吃。尚文一再解释,说这菜是请宝聚园的老板做的,味道很正宗,厨艺一点也不比大城市的名厨差。可是不管尚文怎么极力宣扬,也犹如星火点不着湿柴,燃不起他的食欲的熊熊之火,他还是恹恹地停箸喝闷酒。竹海见他如此,也停盏与他一个劲儿拉闲话。
只有愣头司机,热气蒸腾的耳锅里飘出的异香,让他的口直流涎,堆盘垒碟鸡鸭鱼肉,使他心似猫爪在抓。过去就是过年,他也未见过这般丰盛的筵宴。饿狼怎么能放过肥羊?不由分说,他立马抓起筷子,操起勺子,如赳赳勇士陷阵冲锋,扑过去,夹舀并举,大嚼猛喝。烈酒进喉,烫肉入腹,他周身腾腾地直冒热气,脸上汗流如条条小溪。他连忙剐下脏兮兮的衬衫,甩到身后,仿效张飞夜战马超,裸露出油光腻滑的脊背,一只脚踏在凳上,一双眼睛瞪着锅里,居高临下,势如破竹地攻城略地。霎时间,取得了辉煌的战果,他那一方的桌面上,鸡骨鱼刺,堆积成山。
尤瑜看出他饿狼龌龊的样子,直觉得恶心,他离席看了一下表,凶巴巴地对愣头说:
“愣头!原来你给我十分钟,现在我给你十分钟,你就取下脑壳,往牛肠马肚里灌个饱!”接着尤瑜边走边看边问,“尚文,这房子这么高大宽敞,怎么就只住你一个人?”尚文告诉他,这原是他继父林镇南的宅子,是祖传的一幢大店铺。继父家世代经商,解放前,继父靠教书维持生计,停止了经商活动。资本主义工商业改造时,这房子作为住宅,没有纳入改造范围。可继父觉得这么宽敞的铺房闲置起来,实在是个浪费,就主动将前幢交给供销合作社做铺房用。可是在反右斗争后,继父用自己的坟地埋葬了柳沛云,领导就觉得他严重丧失阶级立场,就宣布他是资产阶级,没收了铺房。文革中,继父受到造反派更大的冲击,被赶出自己的住房,住到学校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楼梯间里,抑郁成疾,带着无限的遗憾,悲惨的离开了人间。“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拨乱反正,将宅子归还给林镇南的继承人——继子尚文。二十多年来,他被划右派后,情同臭狗屎,还有谁敢沾染,因此至今他孤身一人。好在如今他有份工资,不愁吃穿。这房子有两幢这么多间,就是一年倒两间,到他咽气的那天,他还有住房。于是他就让它向水流舟,任其在风雨中飘摇。尤瑜知道林镇南是烈属,正直无私,曾是县人民代表,县政府委员,想不到身后竟这般凄凉,继子竟如此绝望,心里真不是滋味。他前幢后栋,楼上楼下,看过一遍后,劝告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