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是朝堂之上最为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可是从最近引发诸多话题的镇国大将军嘴里这么一说出来,整个大殿变得比之前更加沉寂,静得好像一个人都没有似的。
许久后,皇甫祾才缓缓开口道:“何事要奏?”
亦菱直视着皇甫祾,百官则不约而同地盯着亦菱,作为宁国正一品镇国大将军,作为刚刚立过赫赫战功的大将军,作为几天前被孙御史弹劾过的大将军,作为具有通敌叛国的嫌疑却尚未被问罪的大将军,亦菱在同僚中的关注度可谓是空前的高涨。她拱手道:“回皇上,末将有罪。”
此言一出,大殿内顿时又是一片抽气声,百官皆是瞠目结舌,有通敌叛国嫌疑的大将军居然要主动认罪?!难、难道她真的通敌叛国了?!
皇甫祾眸光闪过一丝震惊,转瞬即逝,亦菱看到了,嘴角勾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这是一个好的开始,她要的就是这种先声夺人的效果。
“末将罪责有三:大宁律法规定,女子不得参军,末将身为女子,女扮男装,欺君罔上,擅自入军,此为罪责之一;大宁军法规定,行军打仗期间,将领不得擅离职守,末将身为正一品镇国大将军,统帅三军,与云国一战期间,擅自离开军营,月余尚归,此为罪责之二;大宁刑法规定,通敌叛国、谎报军情者,以斩首定论。”
大殿内顿时响起一片抽气声,随后百官低声议论起来,大殿内一时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颇为嘈杂,亦菱不得不停了下来。许多官员以为亦菱就要承认自己通敌叛国了,都震惊不已,也顾不得这是在朝堂之上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不止。
端坐于龙椅之上的皇甫祾微微蹙了蹙眉,面色甚为不悦,不知是因为亦菱,还是因为殿内百官絮絮不止的讨论。言熙明起初震惊了一下,但他随后便平静了下来,毕竟早朝之前亦菱亲口告诉他以后不用再称呼她为大将军了,这就相当于给他做了个心理准备,所以他并没有感到太过吃惊,只是没有想到亦菱竟会用这样决然的方式。他抬眼看了看龙椅上颇为不悦的皇甫祾。于是转身对身后的百官说道:“肃静。”
不过是言相声音不算大的一句话,殿内议论纷纷的百官立时住了嘴,都低头垂手安静了下来。
待殿内完全恢复了之前的沉寂。亦菱顿了一下,继续道:“大宁刑法规定,通敌叛国、谎报军情者,以斩首定论。末将虽未通敌叛国,但是末将谎报军情。”
这一次。亦菱又被打断了,龙椅上的皇甫祾一副完全懵了的样子,不敢置信地看着亦菱,喃喃道:“你说什么?”不过殿内百官并没有再突然交头接耳,而是集体目瞪口呆,齐刷刷地瞪着亦菱挺直的脊背。
言熙明没有惊讶。却是蹙紧了眉头,他对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知晓的十分清楚:包括陈格效忠于睿王皇甫禛,包括陈格在军中安插自己的手下。作为内奸,包括陈格在云宁交战期间命手下截获传往怀远的军报,并以假军报取而代之。因此,他此时十分清楚亦菱的目的,她故意要将此事的罪责揽在自己头上。
一旁的太尉邹敬贤倒是没控制住自己的震惊。直接问出声来:“什么?!谎报军情的不是陈格么?跟赵将军有何干系?”
亦菱缓缓地转头看着站在武官队列首排的邹敬贤,说道:“那是我让陈将军替我顶罪的。”
邹敬贤瞪大了双眼。直直地看着亦菱,没了言语。众人皆是如此,谁能想到呢?年纪轻轻就战功赫赫的少女将军竟然做出此事,不仅违反律法,谎报军情,甚至还找人替罪!这就是有几颗头也不够砍的呀!
言熙明蹙着眉担忧地看着亦菱。皇甫祾仍旧坐在龙椅上,方才困惑不解的神情已经从脸上完全消失了,他深深地凝视着大殿中央的亦菱,眸光深邃,没有丝毫的感情流露,完全看不出他此时在想些什么,完全猜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如何。但是亦菱知道,她已经赢了一半。以皇甫祾的聪明才智和多年在朝堂皇宫生活的经历,怎么会猜不出她此时的真正目的?
如果按照之前容卿所指导的那样,她主动认罪,承认前两条罪责,那么不一定会达到她想要的目的。
的确,大宁律法规定女子不得参军,她犯了这一条,但是当今五国之中夏国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女子可以入朝为官,女子可以参军为将,甚至连帝王都是女子,因此皇甫祾大可以提出修改律法,允许女子参军。更何况如今她公然以女装示人,甚至这一段时间都来上早朝,朝廷之中军营之内,没有人不知道她是女子,就连大宁的百姓之中都已经传遍了,虽然上至庙堂官员军队将领,下至黎民百姓乡野村夫,没有人不议论此事,但是没有人明显地表现出反对和抗议,因此即便是皇甫祾修改律法,也不会引起太大的波澜。
的确,大宁军法规定行军打仗期间,将领不得擅离职守,她也犯了这一条,但是她虽然擅自离开军营,没有告知任何人,但当时军营之中还有定南王皇甫祉、曹沅、李沐阳、李沐云等人主持大局,而且当时的边境城防她都安排布置妥善了,这才动身前往云国,而在她离开的那段时间内,一切安然无恙,十分正常,没有发生任何严重的后果,因此,这一点也不能成为判罪的有力说辞。
因此,她将谎报军情的罪名揽到了自己的头上。论及这个罪名,比通敌叛国的罪名要小,军情是谎报了,但是仗还是打赢了,丢失的城池还是收复了,然而这个罪名却是比前两条都要严重得多,皇甫祾找不到任何理由来为她开脱,而同时,又不至于判她死罪,因为她还有战功可以抵过。
还有一点,就是她同时还是夏国女帝的皇女。以皇甫祾的本事,不可能探听不到她的这一身份,而且在背后支持他的谋士是洛沉碧,他们应该说起过此事。宁夏两国近年来一直交好,她在宁国做这个镇国大将军,帮助皇甫祾巩固皇位,也是母皇冷若雨默认的事,皇甫祾如此精明的人,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因此,因为这个原因,他也不可能判她太重的罪,否则会引发两国之间的争端。
如此一来,皇甫祾就只有一个选择,革职,收兵权,然后,放她离开。
尽管心中涌出一丝胜利的喜悦和得意,但是亦菱没有笑,相反她此时的神情愈加肃然了,连声音也变得比方才更加决然有力,“末将谎报军情,找人替罪,此为罪责之三。因此,”亦菱在众目睽睽之下,“扑通”一声跪下了,双手交叠置于身前的地板上,俯身将额头贴在了手背上,随后直起身,斩钉截铁地说道:“末将恳请皇上降罪!”
随后,亦菱又俯下身去,静静地等待皇甫祾的反应。
亦菱的这一举动无疑是将了皇甫祾一军!五国皆有不成文的规定,三公见帝王行礼却不行跪拜礼,且帝王要还礼。亦菱虽然不是三公,但却是正一品镇国大将军,级别最高的外职武官,见到皇上可以只行军礼。虽然平日里早朝之时,皇上驾到的时候,百官齐齐跪拜迎接,但是那毕竟是众人都整齐划一地行礼,如今大将军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独自跪拜,大殿之内,没有不感到震惊之人。而且她还主动请求皇上降罪,语气何其诚恳!立时让皇甫祾没了对付她的招数。
这正是亦菱想要的效果。让皇甫祾不得不下旨降罪,不得不罢免她大将军的职务,同时也不得不收回她手中的兵权,并且还找不出合适的理由来反驳她,或是勉强她进宫做什么皇后,因为有殿内百官为证,他今日无论如何也要给众人一个合理的说法,而那个即将从他口中说出来的合理的说法就相当于是——她就要自由了!
亦菱一直俯着身子,看不到周围的情形,许久后,却听皇甫祾缓缓地问道:“如果说陈将军谎报军情是因为他效忠于曾经的睿王,那么赵将军,你谎报军情又是为何?”
亦菱对着地板露出一个奸计得逞的笑容,她早就猜到皇甫祾会这么问,她也早就准备好了答案,就等着皇甫祾开口,如果皇甫祾不这么问,她反而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了。亦菱窃笑了一下,随后收敛神色,直起身来,扬起头直视着皇甫祾的双眸,一字一句地说道:“末将谎报军情,是因为末将效忠于元帝。”
偌大的勤政殿此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敢开口说话,更不敢发出一点动静,因为少女将军竟然提到了一个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在朝堂上提到的名字,确切地说,是不能提到的禁忌,元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