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格临死之前的确对我说了一句话,”亦菱紧盯着容卿的双眸说道,“他说:‘当心容卿。’”亦菱笑了笑,“他让我当心你,提防着你,这是为什么呢?”
“我后来想了好久。”亦菱继续道,“陈格效忠皇甫禛,皇甫禛和上官绝尘交好且相互扶持,而你是上官绝尘和皇甫禛背后的谋士。之前的一些事,比如你将招魂交与陈格,好让他毒死上官绝尘派来的那些死士,以掐断我们探查的线索,比如陈格潜伏在岳将军府,暗中与你通信,这都说明了你们二人曾共事过一段时间。”
“那么他提醒我,显然是因为他了解你,他知道你接近我的目的,并且知道如果我继续深陷下去、继续对你信任下去,会对我不利,所以他才会在那短暂的临死前的瞬间提点我一句,希望能够点醒我。”
“只可惜我事后虽然想明白了一些事情,并且开始怀疑你、疏远你,甚至是提防你,但是却始终没能真正地清醒和明白过来,到最后,我再一次地选择了相信你。”
容卿低头垂眸,专注地注视着亦菱,问道:“那么你现在还相信么?不相信了么?”
亦菱摇摇头,“不,与其说不相信了,不如说是不敢相信了,所以就决定不相信了。”亦菱觉得自己这两句话说得有点儿饶舌,不由地笑了笑,抬眼却撞入容卿漆黑的眸中,此时,容卿眸中的漩涡与波澜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如既往的沉静幽深,仿佛要将人深深地吸入其内。
亦菱见状不由地一顿,她觉得如果一直盯着容卿的眼眸,她会感到紧张和不知所措。于是她干脆微微下移了视线,看着他高挺的鼻梁,继续说道:“我之所以不打算再相信你,主要就是因为这两件事,字条是我亲眼看到的,虽然现在不在我手里,你同你师父的谈话我也是亲耳听到的。证据确凿,情况属实,这些都没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所以无论什么解释我都不会相信了。”
亦菱稍稍呼了口气。悄悄抬眼扫了一眼容卿的眉眼,却见他依旧不动声色地注视着她,神色沉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变化,她忽然觉得有点难过,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今日来其实还是在内心深处抱着一丝希望的,期待着容卿会开口否认一切,解释一切。告诉她,她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都不能相信,都是假的,告诉她掩埋在表象之下的事实的真相。然而没有,容卿只是安安静静地听着,虽然不似平日里始终带着清雅温柔的微笑。但是也没有任何她希望看到的反应。
“所以,我们就这样吧。”亦菱平静地说出了她最后的决定,不是商量的语气。而是肯定的告知的语气。亦菱此时不由地觉得有点好笑,她明明都已经决定不再相信面前的这个男子了,因为他把自己骗得那么惨,而且欺骗的还是最纯真最珍贵的感情,可是她竟然还能够如此平静同他说了这番话。而没有大吵大闹、大喊大叫,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亦菱再次将视线对上容卿的双眸。却见容卿依旧镇静地注视着自己,似乎不会对她方才的一番话和最后的决定有什么过多的表示,于是她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可以称得上是欢愉的,甚至还带着些许的捉弄和狡黠,她背着两只小手,突然踮起脚,凑上前去,蜻蜓点水一般地吻了容卿淡红的唇角,就像此时此刻那漫天飞舞的洁白花瓣最后轻轻飘落一般,无比轻柔。
许是因为容卿之前一直在亭子里面,所以他唇角的温度较之亦菱嘴唇的温度要略低一些,亦菱轻轻地吻上去,就觉得一阵微微地凉意带着柔软细腻的触感从唇瓣一直传入身体,再瞬间流转到四肢百骸,清爽微凉的感觉带着容卿身上贯有也是特有的淡雅香气沁入她的脑中、她的心脾。
只有那短暂的一瞬,但是她告诉自己要一辈子记住这种感觉。
毕竟是第一次喜欢的人。
漫天的白色花雨中,她第一次亲吻了第一次喜欢的人的唇角。这个白衣曳地的仙人一般的男子。
然后,她就要离开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再见。
此时,亦菱的心中涌出淡淡的感伤,纵使他欺骗她、利用她,但是她心中的那份感情不能说没就没、说变就变,分别在即,她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有些不舍。她抬眼看着刚刚被她突然亲吻的容卿,他清雅秀丽的容颜上沉静淡然的神情微微地被打破了,露出几分似乎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神情,有点错愕,有点讶异,甚至还有点无措。是的,无措,他竟然因为一件事情而感到无措了,不知该作何反应了。这还是她认识他以来头一遭见到。
原来他还是有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的时候的,亦菱露出略带得意的开心灿烂的笑容,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欣赏了一会儿容卿的神情,然后意识到自己该走了,如果再这么拖下去,恐怕局面就不是她的理智能控制的了。
亦菱从怀中拿出一件物事,直接扔到容卿的怀中,容卿抬起手接住了,竟是他之前赠与她的那支翠玉笛。
自从容卿将这支笛子交与她后,她经常带在身上,还时常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轻轻地抚摸,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她看着这支通体碧绿、莹润通透的翠玉笛,就好像看到了容卿本人,就好像看到了两人携手共览世间美景的情形,那是他曾对她说过的未来,美好如梦境。曾经这支翠玉笛成为她感情寄托的一部分,成为她对未来憧憬的依托,但是如今却要物归原主了。
亦菱看了看容卿,他正低着头看着手中的那支翠玉笛,在他的修长白皙的手中,那支翠玉笛似乎更加碧绿莹润了,而他的手,在翠玉笛的衬托下,更显得光洁如玉。他看着翠玉笛,或者不如说他正在看着翠玉笛尾部系着的一样东西。
那是一只用大红玉线编成的蝴蝶坠子,系在玉笛的尾端。那是前不久,他带着她在这漫漫花林中舞剑后的一天,她一时兴起,到集市上亲自挑选了大红的玉线,然后亲手编好后,又亲手系上的。那只蝴蝶的两只翅膀,每一只都是由九个同心结组成的,蝶翼的下面还各连着两根不长的红色璎珞线,末端仍旧各自坠着一个同心结。一对蝶翼,各九个同心结,象征着长长久久,九九如意。一只蝴蝶,共双十同心结,象征着十全十美,坚若磐石。
如今却成为了一个可笑的讽刺,难以长久,难以如意,难以全美,难以坚若磐石。
她还记得他第一次也是迄今为止唯一的一次用这支笛子为她吹奏曲子,吹得便是“双飞”,如慕如诉,低徊浅吟,如燕双飞、如蝶双飞,所以她才亲手编了这只蝶。她想要是有一日他们携手坐在山林中、清泉边,他仍旧用这支玉笛吹曲子给她听,那蝴蝶坠子在笛子末端垂下,白衣玉笛、红线蝴蝶,该是多么好看的一幅图景,而如今她再也不能有所期冀了。
亦菱瞟了一眼容卿手中的蝴蝶坠子,此时他白皙修长的手指在那大红的坠子的映衬下显得有几分苍白,随后她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了,没有再看容卿一眼。
亦菱回到忆安阁,迅速地收拾好了包裹,她要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几件衣物,重新用布包好的濯玉剑,那几本书,有幽梦公子的,还有她亲手抄写的皇甫祎写的那本《五国》,至于无名的那本《寒毒》,她之前已经还给沈彦真了,母皇送给她的白玉簪此时就插在头上的发髻里,她扫视了一眼屋内,确认没有什么遗漏的,然后背上包裹,向将军府门口走去。
一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偌大的将军府变得空旷寂静,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张政已经按照她之前的吩咐带着一众人离开了将军府,往夏国去了。如今周围没有家丁仆侍了,也就没有什么顾忌了,她施展轻功,飞向大门处,内心从她足尖点地的那一刻变得焦灼忐忑,仿佛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离开这里,离开这偌大空旷的府院宅第了,仿佛如果她再不离开,时间就要永久地停留在这一刻了。
将军府大门口,陆君心为首的一众黑衣玄卫骑着马围在一辆装饰简单素净的马车周围,亦菱见状心中的焦急不安立时减少了许多,她掀开车帘,见皇甫祎已经坐在马车内了,遂冲着他一笑,道:“我们走吧?”
皇甫祎浅笑着点点头。
亦菱坐在皇甫祎旁边,马车缓缓地启动了。
风吹起马车侧面小窗的帘子,亦菱透过那小窗,最后看了一眼将军府的大门,午后的阳光下,皇甫祾亲手书写的匾额上,“将军府”三个大字仍旧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