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庸白家药堂,白璟结束了一天的诊治,十分疲惫。这半年来,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衰老。曾经连续几天给病人望诊都不是问题,现在熬个大半天都够让他腰酸背痛了。
其实相比身体的操劳来说,心累更加让人疲惫。白璟要牵挂的实在太多了。
白敛的事情算是有惊无险的渡过。他也对他这个儿子下了警告,不管白敛因为什么原因,都不能再碰私盐的生意,否则他就与他断绝父子关系。
白芷在赵府,有赵子懿的照顾,应该不会有什么意外。这条路毕竟是她自己选的,她既然追随赵子懿,就算有再多的苦,也只能自己承受了。作为父亲,白璟只有每日祈祷上天能好好对待他的女儿。
然而,最让他担心和牵挂的还是白苏。
白璟并非偏心白苏,他只是对白苏有愧。白苏离开戊庸前,他将当年血药之祸的细节全数坦白,也包括太子慕安将怀着孕的如玉托付给他一事。他明明白白的告诉白苏,当年的太子爷慕安就是已经继位的新帝,而她,就是大慕国的公主。他没有想到,听到真相后的白苏出奇的镇定。
白璟劝她,如果她真想入太医院,那便与皇帝相认,以公主的身份名正言顺入太医院内教习。她完全没有必要冒着风险,男扮女装混进外教习。更何况,太医院的内教习所用医官要远比外教习的医官医术高超。白苏当时沉思了许久,之后,只给了他坚定的拒绝。她还是执意按照自己原来的打算行事,而公主一事,她就好像从未知道一般,再未向白璟提起过。
唉,这孩子,也不知她是不是在拗着劲儿,是不是记恨起他这个假父亲了。白璟长叹一口气,望着清冷的月色出神许久。
白苏寻了一处客栈暂住了下来,吉祥还昏迷不醒,半夏便主动留下看顾他。支撑着吉祥走了很久,白苏实在累了,她独自回到房间,却睡意全无。她坐在床榻边,脑中止不住的混乱。这段日子,她一直很害怕黑夜,因为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就会胡思乱想。那些零碎的想法就像是恼人的蚊虫一般,不眠不休地折磨着她,让她难以入睡。
白璟并不知道,在白苏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当晚,她一个人躲在被子里哭得有多惨。她突然明白了孙夫人那么多次的责骂的含义。她不是白家人,在她出生前,她就开始拖累白家人,她是灾难,是克星。她想到了自己那小心翼翼、寄人篱下的母亲,原来这么多年,父亲和母亲之间的温情都是装给别人看的假象……她想象不到母亲是如何一个人支撑下来的。而她那严厉又慈爱的父亲,他对她的关心,究竟是因为真心疼她?还是因为忌惮她是大慕国的公主?
她一直信任又深爱的亲人们,转眼间就成了她所辜负的人们,这样没有归宿的痛苦,谁能懂?
她并不想要显赫身世,也不想要荣华富贵。父亲的一席话,吸引她的,只有以公主身份名正言顺入内教习而已。她的目的不就是入宫吗,她想进太医院也不过是想靠近白芷,保护白芷罢了。如果成为公主,她昔日认作的姐姐,就将是母妃,那她就可以日夜陪着她了。
那一刻,白苏的确心动了。
然而,她又猛然记起,她的母亲在弥留之际,撑着最后一丝气力吐出的话。她说,苏儿,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都要记得,你是父亲的好女儿,是白家的好女儿。母亲从头至尾都了解真相,她也深知自己迟早要面临选择。那么这句话无异于是告诉她,他日真相大白,她不能忘记白家二十年的养育之恩。
慕安……这个名字对白苏来说如此陌生。
皇帝……这个远在天边的人,她想都没有想到过的人,竟然是她的亲生父亲。
就算母亲没有那句遗言,白苏也清楚自己的选择。
小时候将她举过头顶逛庙会的人是白璟,长大后拿着戒尺抽打她手掌的人是白璟,教她医术给她信心甘愿为她做一切的人,是白璟。不管她敬重爱戴的父亲如何看待她这个外来的女儿,她都确定,白璟,才是她的父亲。
窗外乌云蔽月,白苏探身吹熄了烛火,霎时间,眼前的世界漆黑如墨。
巧合的是,就在这一刻,京城里的另一扇窗也暗了下去。窗内的人同样心思沉重着吹熄了烛火。他的双眸,隐没在夜色之中,同这世界一般,漆黑如墨。
次日辰时,早朝已毕。慕安回到嘉和殿,他寝殿的书案上已经堆满了高如山丘的奏折。
早朝上,以赵策为首,数十位大臣联名上奏,指责慕封的数桩罪行,要求皇帝下旨惩处。现在摆在他手边的奏折,大部分都是弹劾慕封的。什么时候办慕封,怎么办慕封,是让慕安十分头疼的一件事,所以他继位的这一个多月里,迟迟没有提起这件事。不过,再拖下去并非良策,他清楚自己迟早要面对。
他与这个弟弟相争了多年,如今胜负已分,他反倒觉得更加棘手了。如果他办的轻了,难解心头只恨,也难报丧母之仇。如果他办的重了,他日史书工笔,谁晓得会不会给自己留下残害手足的罪名。轻重把持,实在是件十分讲究的事情。
这时候,孙福连猫着腰进来了,“陛下,慕封已经被押到宣明殿了,陛下是否即刻摆驾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