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逊温然一笑:“多谢你和谢师弟来看我,不必担忧,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清楚自己的心。”“行、行了,别跟兄弟说这酸话,掉了牙算谁打的……”杜洄连连摆手,这时二人头顶一道碧光划过山巅,他抬眼望去,忙将这告别的大好借口抓在手里。“哟,你师父这才回来啊。”要说元无雨先时在哪儿,还需将时间拨回昨夜。他动不动离山云游已是常事,旁人只以为又去饮酒逍遥,但这次元无雨其实并没有走得太远。凌苍看惯的青山叫他心底生烦,御剑而起,只为疏解胸中窒闷,不知不觉间越走越高,待他回过神来,雨师停落处,已是最高耸的山巅。元无雨将剑丢在一边,仰躺在万仞崖头,头顶星光明亮欲滴,已仿佛探手可摘。此处距离人间已十分遥远,高阔清静,从前枯水剑师还在时,他便常爱来这里躲闲,却反而因为离天太近,那日起兴舞剑,竟引得五方尊者吁龙回顾,元无雨并不在意自己流传在外那醉酒拒仙的传奇,到底褒贬何者更多,只知自己的清静地遭了污扰,往后再也不愿多来。这时信步而至,所幸辽阔风光,仍能让他片刻舒怀。元无雨又感到有些烦恼。起因是他发觉,自己近日想宁逊想得有点儿多。二人师徒多年,关系本该亲近,每日惦念一下弟子原也是常情,但这回他发现,自己对宁逊的“想”,和从前对动明的“想”,甚至于对师父枯水剑师、师兄洞霄真人——他在世间唯独算得上牵挂的这两人的“想”都不太一样。正是此夜前些时候,元无雨静坐调息之时,在道心的法镜之中,影影绰绰望见了宁逊的影子。这一惊非同小可,自来他每每内视,镜中只是映照着他的面容,除此之外万象一空,无边光明圆满——那即是他的道,他的慧性与灵根,可“道”之中,怎么会出现个旁人?起先元无雨以为是自己近来想起宁逊的时候太多,以致心之所念,也投射入道之其中,但再行思索,又发觉这“想”和往日的“想”都不尽相同,说不出哪儿不一样,只叫他无端觉得不快,心境之中郁堵沉坠,竟寻不回从前那般来去自如的洒脱干净。想不通。说不出缘由的烦闷化作一种懵懂的沉重,填塞在他清水无鱼的心间。满天星宿流光倒映在那双空明的眼眸,元无雨一时受其所惑,伸手去抓,自是捞了个空。他想要的,无不探手可得。他想要宁逊回来,因此宁逊回来了。那么,还想要什么呢?手指间星光流泻,看似完满,其实空空。元无雨缓缓收拢手掌,想道。答案,大抵还得从徒儿身上去找。次日清晨,宁逊照常在洞府外问安,内中亦是照常的无声无息,仿佛仍无人在。元无雨分明已经回山了,宁逊心中清楚,此时的态度与其说是在意师父的反应,更像是仅仅为了周全礼仪,对着空气恭恭敬敬地等了一会儿,便面色如常地转身离去。元无雨倒不是故意不理他,此时洞府内确实没人。他隐匿气息,正藏身在满山翠竹之中,悄然注视着宁逊的一举一动。堂堂空翠山主,如此行径,着实有些掉价,但这会儿他想不到那些,全心只挂在徒儿身上。——他变了,哪里变了?态度恭敬,一如既往;处事周全,亦无所懈怠……元无雨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分给他的目光太少,因此才对他的变化含糊莫辨,那么,只要一直看着他,岂不是就能找到答案了?宁逊似有所察,狐疑地回头望了一眼,到底二人境界相差太多,他什么都没看见,只得继续向演武场走去——若赶晚了,说不定又会拥挤得干不了活儿。接下来便尽是那些无聊的杂务。清扫、收拾、整理。宁逊干得有条不紊,专注的侧脸却叫元无雨看得直打哈欠,心中闷闷地想:这笨徒儿倒是干一行爱一行,给普通弟子做活儿……原来也是这么上心。一念忽起,他倏地抬眼,顿然揭开了一片不快的来由:宁逊对待旁人,原来也如自己一般细致专心!这……这真是岂有此理,他身为空翠山主,是这座山上施予一切之人、唯一值得首座弟子尊崇的师长,宁逊凭什么将别人与他一般看待?不,不对,他是自己的首座,除了自己,他本就不应去伺候别的谁。迷雾乍明,元无雨心神通畅——是了,就该把弟子留在洞府,日夜侍奉膝下才对!他自是个想起一出是一出的性情,喜怒随起随落,话语出口都不经心,这会儿早忘了宁逊在此“伺候别的谁”是何前因,单想到将令徒儿日夜相对,心情立时晴朗了些,好整以暇地凝神再观,这时众弟子已经出完早课,成群留在演武场对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