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无雨心领神会,挑眉吟道:“存乎人者,莫良于眸。”——那真与假的差别、这方虚伪之境的阵眼,正是穿越色相之妨碍,洞彻着他皮骨之下一副心魂的眼睛。宁逊点头道:“究竟是灭绝炉烟还是天之苍苍,勘破阵眼,一见便知。”“啊,另有一件事,我要提醒你。”元无雨又道,“世上没谁有洞见未来的能耐,天魔相虚构的幻境,大抵只是凭借因果推算,而天道运行,亦无人可以干预——逊儿,你能明白吗?”“意思是……在幻境中的所见所闻,其实并非出自天魔控制,只是不同因果造就的一种可能?”宁逊猛地抬眼,那个百年后的元无雨分别前所说的“你所见非真,却也未必非真”,其中之意终于畅彻。然而一念通明,更深的空虚随之袭上,他忽然明白了这天魔幻境的恐怖之处。正如木昧所言……倘若这是一生长梦,又怎知孰幻孰真?眼下木昧未死,与元无雨也尚未分道殊途,他的改变无疑已让自己处在一种更加圆满的因果当中。那么——要回去吗?回去面对魂消魄散的旧友、相对无言的故人,在绝境之中与强大无匹的敌人孤军奋战。那么,不回去吗?利用前世记忆,趋利避害,提升修为,百年之后,与师友一同准备充足地面对决战。……究竟想要什么样的一生呢。“我一见便知你不是你,但你又仿佛没变。”宁逊正沉浸思绪,双目放空,耳畔却闻元无雨又启口道。“你的眼,从前没这么亮,又仿佛一直这么亮。”额头上挨了谁轻轻一叩。“往后多抬头啊,好叫我看见。”宁逊像块石头,不知道躲,只是讶然望着他,喃喃问道:“那你……又为何要自毁双目呢?”他声音太低,元无雨却没听清:“你说什么?”“不,没事。”宁逊一恍回神,低眉笑道,“能与师父这样说话,总觉得,心中无憾了。”元无雨奇道:“为师平日教训你还少?”宁逊但笑不答,他与幼时幻梦中的仙人正并肩而坐,一个瘦巴巴的小孩垂着头从窗外经过,元无雨啜着茶水并未留意,而宁逊回过头去,用温厚的手掌抚平他佝缩的背脊。烛火燃尽,幽光乍灭,浓郁魔气犹如决堤,将这方静谧天地须臾淹没,周遭的一切景物都如融化一般流淌下来,变作粘稠的黑影,而宁逊在无尽漆黑的影海之底缓缓站起身,风伯剑不知何时已回到掌中。黑影幢幢,万千光景呼啸而过,其中更夹杂着无限人世欢笑悲哭,一道鬼泣般的声音在他耳畔尖叫着问。“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这美梦还不够圆满吗?”宁逊敛起双目,沉静声说:“因为我知道,死去的人不会再回来。一切因缘际会,方成今日之我,所以哪怕尽是遗憾,哪怕我即要殒身在此……倘若能与故人化作风雨再会,仍可问心无愧地道一句不曾辜负。”话音方落,他复将双眼猛然大睁,厉声喝道:“可就算因果重轮,也无法抹消你的罪孽,天魔相,这久违的一剑,如今终能还你!”清音响彻,风伯出鞘长鸣,宁逊双目迸射出熠熠神光,所到处宛若能够洞破无穷暗影,永夜尽头,终于现出天魔相舞动的真身!这一剑孤注全力,灵丹震颤,毫无保留地将通身灵力尽数灌入剑招之中,宝剑呼啸,放出璀璨金光,将纷纷怪影烧灼殆尽,一往无前地劈向天魔。——能斩断!交锋一霎他心中透亮,百年中不曾懈怠的钻研琢磨,已将这无相的一剑臻至化境,迅疾如电、机变如风、势重如雷,百种光彩宛如铸剑的矿石,早在无数次反复捶打中融进这至巧至拙的一招当中。天魔受击,甚至不曾抗衡太久,魔身便被寸寸破开,发出一声凄异无比的悲鸣。影海剧烈震动,亦因魔力不支渐渐枯涸,化作灰沫,宁逊发出一声怒吼,将剑刃再度压下,沸腾的热血蒸红双眼,燃尽精神的亢奋迫使他将全部目力集中在敌人一身,直到那诡异魔躯终在剑下两断,余力带着抽空的双腿踉跄两步,他拄剑勉强站稳,不及喜悦、不及查看天魔是否残存生机,先听到的竟是——“逊儿,身后!”一声竭力嘶喊将眩晕的脑袋惊醒,宁逊霍然回身,然而为时已晚,虚软的手臂提剑终究慢了半分,天魔悄然割下的一部分魔身已化作三叉长戟,鬼魅般刺至背心。躲不过了……判断只在脑内闪过一瞬,漆黑尖刺便扑地没入血肉之躯,滔天魔气疯狂涌入丹田,撕咬灵脉、反噬侵吞,命门转瞬失守,灵丹之上的缝隙被涌入的魔气猛地一冲,在一声细微的、清脆的“嚓”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