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元自回到蠡吾城后,每日做得最多的便是陪母亲在佛堂礼佛,或是发呆。其实他一直不太理解他在京城所见到的那些人的生活方式,如他兄长,如尹放,如赵翼,诸如此类的许多许多;他们都始终忙忙碌碌,同时操心的事简直一箩筐都装不下,像他这般的无事人,怕就只有辟雍学堂的那帮小萝卜头了,但那些稍大点的,都好像忙得厉害。
直到回到蠡吾城后,他可以一天什么也不做,在清晨的阳光里陪他的母亲礼佛,他母亲安静地跪在佛前诵经,而他就在旁边的蒲团上发呆。吃过早饭,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晒一会太阳,犯困了打一下瞌睡,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吃过午饭困了又该午睡了。睡觉、吃饭、发呆,这大概是人生最重要的三件事,而且是做得最多的三件事了。
他觉得他就是习惯这样的生活的人,回到蠡吾城后,这一切都变得很自然,仿佛从来都是这样。但是在京城的时候,这样的他,便只会让他觉得自己很没用,一无是处,而且很讨厌这样的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在自己或是兄长、尹放或其他人看来更为出色的人。
但是,这些在蠡吾城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管他再如何,他还是母亲的孩子,那爱不会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他再如何,这佛堂里的佛看这世间,也都如此,不会因尘世而多喜一分多悲一分。
大概,有时候人离开了那个适合自己的地方,便变得不再像自己了,他试图迎合他走向的世界,结果只能弄巧成拙,就像变坏了的自己,不仅做不到自己想成为的但不适合的自己,连原本的自己都无法做到。这时侯那种一无所有的绝望的感觉,难以泅渡。
就像发生在某个地点、某个时间的爱情,若两人注定要走向不同的方向,若要强求,最伤人并非有缘无分,怕只是不如初见。当然,对于有些人如此,对于另外一些人,怕也并非如此;只是最难的,人自己永远无法认清自己,到底是怎样的人。大概你信,便是了。
自李济死后,杨氏安分了许多,一来是李济一死,她只觉心如死灰,再争也没有意义,再来如今李彧帝位已稳,杨家所处境地并不太好,她也没了张狂的资本。
蠡吾侯府早换成了平原王府的牌匾,只是李济当初没有迁府的想法,便也一直呆在蠡吾城,只是将府中的一些规格提高。如今府中还是杨氏主事,其子袭了平原王爵位,但葛氏的品衔已高于杨氏,在府中地位还是十分超然。
这日上午,胖元坐在院前的台阶上晒着太阳发呆,雪冬给他寻了个软软的坐垫和靠背,很是安逸。只见一小厮急匆匆从院外跑来,给胖元行过礼后道,“小王爷,外面有位自称是南阳侯世子的贴身小厮要寻您。”
胖元蓦然听见尹放的消息,怔懵了片刻,想着自己是不是还没回过神来听错了。那小厮急忙道,“那人称南阳侯世子生了很厉害的病,有生命危险,需要马上见您!”
胖元听得,不由慌了神,一激灵死命抓住那小厮的胳膊,急道,“快带那小厮来见我!”
不消一会,只见那小厮领这个发衫凌乱、面色悲戚的小厮进来,那小厮胖元认得,经常跟在尹放身边的,生得很是眉清目秀。那小厮一见胖元,双手一把抓住了胖元胳膊,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小王爷,求您救救我家世子!”
雪冬见状让传话的小厮先退下,院里也没了其他人,那小厮见状继续道,“我家世子自得了小王爷离京的消息后,茶不思饭不想,日夜兼程便往蠡吾城赶来,不想。。。。。。不想。。。。。。竟在将近蠡吾城时染了疫病!世子命我们寻了处远离人烟的破庙住着,不想,世子当夜就高烧昏迷过去,至今还没醒来。小人想着这荒郊野外,我们这些下人也没法子可想,便连夜寻到您这,希望您能救救我家世子!”
一连串说完,胖元已是面色惨白,但眼神却亮得吓人,他稳住了心神,对雪冬道,“你去与皇兄修书一封,将南阳侯世子的情况告知与皇兄,让皇兄派张景到蠡吾城郊外的那处庄子来!就父亲送我的那处庄子!”
说完一把又拉住了那小厮,“你快带我去寻你家主子!”
雪冬仓促布置一番,胖元带着几个小厮和蠡吾城中有名的大夫,便直往尹放落脚的破庙去。
待胖元见到昏迷中的尹放时,他只觉得自己的心神都快要被震碎了。他虽然没见过人疫,却也知道人疫的厉害,尹放面色憔悴,眉头紧皱,看着像很难醒过来的样子,让胖元有些不知所措,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尹放。
除了近身伺候的,其他人早已隔离,大夫与尹放作了些基本的措施,胖元便命人将尹放抬上马车,急忙往蠡吾城郊外而去。
那处宅子周围离得很远才有人迹,平常清净的很,胖元喜欢人多点的地方,觉得有人气、有安全感,倒很少来这,不过他得了这宅子也没多久。
一切安置妥当已是入夜,大夫将基本的隔离防护事项交待清楚,开了些增强免疫的药材,便也在宅子里候着。
胖元一直守在尹放身旁,不肯离开一步。他就那么看着尹放,脑袋像从未这么清晰过,他将该做的事都一一交待雪冬吩咐下去,倒从来没这般省事过。
他就那么看着尹放,不发一言,他看着他紧闭的双目,漆黑浓密地睫毛,眼底下的黑影,微皱的眉头,挺削的鼻梁,苍白起皮的嘴唇,即使病得这么厉害,还是那么好看,那身的风流味道也没少多少。
胖元原本乌溜乌溜天真懵懂的眼睛里,那眼神却似古井深潭一般。初听得尹放染了疫病的消息时,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如今这深夜,他坐在他榻前,却忍不住想了许多。
他想,尹放是不是真的快死了,就算他离开了京城,决定了以后都不再见他,但他还是不希望他死,他希望他好好活着。如果他要死了,他也没什么顾忌,他想要陪着他,就算他自己也可能会感染上疫病;他会感染上,好像也变成了不是太严重的事,让尹放一个人死,与陪着他一起死,后面的选择好像反倒不那么悲伤。
他想,如果尹放能活着,那他是不会介意他所见到的那一幕了吗?!不介意他过去的那些风流了吗?!好像如果大家都好好地活着,再去接受那些事情,仍然不是太容易的事。他都作了决定,如果活着,再变成以前的模样,一切都没有改变,那他又为何能去接受?!难道经了这场生死劫,有些事难道就不会介意了吗?他觉得他好像没有这样的本事。
他想,他果然不够聪明,胸怀也不够开阔。不够转念一想,这世上那些自以为胸怀广阔的君子和男人,自己能左拥右抱、三妻四妾,哪个又能允许自己的女人红杏出墙,这宽广的胸怀,向来都是自定的罢了。
却说小李亨随赵翼回到宫中时,李彧与楚仪正在寝殿内不知商量着什么,两人离得很近,赵翼分明看出楚仪看着李彧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一瞬间,赵翼只觉一股名为气愤的气血上涌。
小李亨倒看不出大人之间的那些事,只是很兴奋地一下子扑到李彧怀里,高兴地嚷道,“父皇,今天师父带我去了一位老奶奶的家里,那老奶奶可好了,给了我好多好吃的,还送了我礼物!”说着把那块玉拿出来给李彧看。
李彧笑着接过了那块玉,这玉成色的确是好的,其上镂有很漂亮的一只凤凰,不过李彧也没放在心上,毕竟这样不是很稀奇的事,上次邓京也与小李亨送了块类似的玉佩作为见面礼呢,只不过颜色不一样,镂刻的东西也不一样。
不料,楚仪见到却神色显出些讶异,他对李彧道,“微臣冒昧,不知陛下可否让微臣看一下这玉佩?”
李彧将玉佩递与了楚仪,不在意地笑道,“难得楚卿还有感兴趣的物事?!”
楚仪仔细地将这玉佩察看了一番,回道,“这玉佩并不一般啊!听说王家世代豪富,外人终不知其有多少财富,但据说王家有三块玉佩,一母两子佩,母佩是王家当家人信物,而凭子佩则可任意取用王家财富。这玉佩,大概就是其中子佩之一。”
李彧听得也不由很是惊讶,他疑惑地看向赵翼,“王老夫人竟如此大方?!”
赵翼心中一凛,看向楚仪的目光带着些不善,冷冷道,“楚令倒真是博识,这玉佩见过的简直少之又少!”
楚仪却只敛霉并不回话。
李彧思索一番,倒没推辞,只笑道,“楚卿自然是才识过人的。还望赵卿代朕多谢王老夫人慷慨!”
赵翼看向李彧的眼神很是柔和,“老祖母只是对小皇子一见如故,喜欢得紧,陛下不必挂怀。”
楚仪忍不住额角一抽,这可真是怪大方得很;他看看赵翼与李彧之间微妙的气氛,不禁暗思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