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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雨总是来得急而且绵长,尤其是夜晚,冷意还很重。赵翼在山洞里高烧昏迷,只觉得脑袋像被凿过一样重,迷糊中像有大片大片浓重而又黏稠的色彩泼过,又像有很多很多纷乱喧嚣的声音在那里叫嚷,然后慢慢好像又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起了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过来的父母,那时候他还很小,他父母还很年轻。他好像看到了他娘出嫁时鲜艳的红嫁衣和风光无匹的十里嫁妆,那时他爹正当年少,意气风发,他娘是先帝膝下的独女长公主。记得很小的时候,他娘会将他抱在膝头给他说起这些,脸上会带着一个普通女人才会有的幸福而又内敛的微笑。而多数时候,他娘是一个矜持而尊贵的女人。
那年他才六七岁,他爹在战场上被冷箭射中心脏,未及见他们母子最后一面便咽了气。他娘那时怀着身子,得知他父亲战死的消息后深受打击,大夫说因情绪波动太大,腹中胎儿保不住然后小产,甚至出现崩漏。到后来,他母亲身体竟然日渐虚弱,再也没好起来,不到半年便也撒手人寰。
从那时起,他便从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他印象中祖父是一个严肃刻板的老头,年盛时久经沙场,满身的铁血之气,族里的小孩都很怕他。但是他祖父年纪他年幼没了爹娘,从小边十分心疼他,从来都舍不得对他吹胡子瞪眼。不过赵翼从小生得好看,身子根骨又好,向来也听话懂事得很,也从没惹他祖父生气的地方,倒让他祖父只是越发心疼他。
他祖母生下他父亲后,很早便去世了,他祖父对他祖母感情很深,便也没再续弦,那时他们爷孙两个,也可算作相依为命了。他祖父是个脾气很烈的老头,但是在他面前就跟个哑炮似的,从来没什么脾气。读书、念武,跟在堂伯堂叔后面上战场,偷偷地带着堂弟赵全还有族中的少年们,在关外的草原和沙漠上驰骋,射雁、猎兔、逐狼,那时初生牛犊不怕虎,胆子大得很。那真是一段无忧无虑而又自由肆意的时光。
后来他便入了京,遇到了李彧,给他做了三年陪读。大概从那时开始,他便知道了什么是愁滋味。其实在朝堂与宫闱之中的日子,并不适合他,他更喜欢边关的苍茫与大气,那里有凛冽的黄沙与风雪,有长河落日,有马嘶刀鸣,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京城在他眼中就变成了金丝笼一般。
可是,他愿意在朝堂与宫闱之间行走,让自己变得游刃有余,只因为这样,他便离那个人更近一点。那个人,是他的君王,更是他愿付出所有的一切。
在他前十八年的人生中,自由而精彩,却也是十分单纯的。他接触的都是军人的勇猛血性和爽直,还有祖父的疼爱,那之前的人生,就像边关的一片黄沙一般,时而飞扬肆虐,时而在落日中平静,但是实际上还是单纯得厉害,那样直接、明了。
大概对于他这样的人,如江南曲水层峦掩映的迷雾一般的李彧,真是难以言喻的带着奇妙的吸引力。也许小哼唧的颜控实际上遗传了他,连赵翼自己都没发现,最开始他是被李彧的美貌吸引住了,只是他后来喜欢上的李彧,完全不仅仅是他的美貌而已,而自李彧之后,其他人在他眼中,也不过尔尔,倒是一点也没显出他的颜控来。
到后来赵翼混乱的意识中,几乎全都是李彧的各种身影,他大婚时的一身红装,鲜艳、克制,但却难掩的诱人,那时的他,还是初有些心思飘摇而已,如今想来,赵翼对那样的李彧真是又爱又恨,一身大红礼服的李彧太美太诱人,他如何不爱,可是那样的他,却是要娶别的女子,又如何不恨。所幸只是往矣。
还有在他身下纠缠的李彧的身影,如浸水的月光一般,开出了三月桃花般的颜色,不断地流动,流动成让他失神的温度和光影。还有他对他疏离的样子,生气的样子,思考的样子,都变成一段段交叠错杂的图片在他脑袋里旋转着。
到最后,他突然想起,与鲜卑最后一战的前一夜,鲜卑暗卫射到窗棱上的羽箭所附的密信,信中提到他的父母是被人所害,而其中言辞闪烁,并不清楚,因而在次日的战场他才有些急切,沉不住气。
他祖父从来没有给他提过这方面的意思,但如今细想来,他爹在战场上被冷箭暗杀,他娘向来身体健康,却突然流产崩漏而死。只要心中产生了怀疑的苗头,便怎么止也止不住;就像秋天原野里的野火,只要一点微弱的温度,便会燃烧掉整个原野。
他想,他祖父大概是不想让他过得不幸福,活在仇恨的阴影中,所以才从未给他说过;而凭他父母的身份,凭他祖父的威望,却让他祖父忌惮的人,该是如何的人物。
昏迷中的赵翼心中渐渐升起一团火焰,他想查清当初他爹娘去世的真相。
慢慢地,赵翼又想到了离京前李彧对他说的秘密,他想,大概回京后,李彧便会接受他了,他能感受到。
到最后,他心里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到次日清晨,阳光照入山洞时,他竟清醒了,精神也像好了许多,只是伤口有些深,还需要静养。赵翼在山洞里又呆了五日,从水里捕鱼,有时候还能遇到傻些的肥大的兔子,加上他身体底子好,五日后身体便好了许多。
第六日,他便沿着水流的方向往下而走,走了两个白天,终于出了山,看到了村庄和人烟。其实这个时节,在山里沿着溪流走风景是很好的,随处可见的野花,满山的矮伏的松涛,清澈的河流和河底的石子,只可惜赵翼没那欣赏的心情。他心心念着想快点出去,想回到京城,见到李彧,还有查清他父母的死因。
他想,若他以后成了闲人一个,若是李彧在他身边,走遍那些不知名的山川、河流,在高山之间、竹林之中、流水之上,盖一间茅屋,两人过着早起朝东坐着看日出,午时对窗晒着日光睡觉,晚时对着西边看落日的日子,那样他便满足了。在那里,让时间静止,生着死,死着生,像死亡一般活着,像活着一般死亡。只要李彧在他身边。
当然他也想过,若是有一天,能带李彧到边关黄沙驰马飞腾走一遭,在城楼上相拥看着落日和星空,还有冬夜的雪,他也是极为喜欢的。大概,喜欢上一个人,便总是忍不住将那人带到自己的家乡,一起数幼时的记忆,也总是忍不住,想将喜欢的人,带到自己喜欢的世界中去。
等赵翼向村民问清楚自己所处的地方时,发现自己竟快出了广阳的范围,广阳位于渔阳西南,此处离渔阳倒有近百里距离。赵翼随身也没有什么信物,此处又人烟不熟,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往渔阳而去,将事情了结后便可返回京城。
幸运的是,在广阳往渔阳而去的官道上,赵翼遇到了前来搜救的赵全。赵全自赵翼失踪后,便带着手下士兵,日夜达旦地地毯式搜查赵翼的踪迹。有士兵在赵翼跳下的山崖处发现了他的衣物被树枝刮下的碎片,但晚了一步,在谷底没找到赵翼。有人认为山里野兽多,赵翼身受重伤,可能被野兽叼了去,凶多吉少。
但赵全不信,他分析山谷方向是往广阳而去,便带手下士兵往广阳方向搜寻。幸运的是赵翼碰见了赵全所带的队伍。
赵全见到衣衫褴褛、满身伤痕的赵翼,不禁又悲又喜,一把从马上跳下来,抱住了赵翼。赵全想,他终于能安生回去了,若是没找到,让家里的叔叔伯伯还有赵老爷子知道了,他的日子简直就没发过了。
赵翼不知赵全心中所想,只觉得赵全这直愣子这模样,有些别扭,倒让他有些不自在了。一行在就近的驿站歇下,赵全找了大夫看了赵翼的伤口,并敷上了药,洗漱收拾完后,赵全便留在赵翼房中与他说最近的情况。
“兄长,鲜卑人如今已退到长城之外,渔阳城如今是窦将军驻守,楚大人在渔阳等了数日,还没你的消息,胡羌部队相催,楚大人便领着援兵回了云中。”
夜不知不觉已经黑透,烛火摇映,黑影幢幢,赵翼问道,“那朝堂之上呢?”
“呀,兄长不知,朝堂近日变故可多了!司空杨大人被查与鲜卑人有书信往来,其中还涉及渔阳一战的机密。御史大夫与廷尉彻查后,杨大人已被削爵弃市,族中五服之内子弟终身不得入朝为官。”
赵翼听得不禁捏紧了拳头,他想这其中不知有没有关联。
赵全接着道,“还有还有,圣上病重,如今早朝已暂停,由荀太傅与邓侯爷共同主持朝政。”
赵翼一听,不禁心下慌起来,不知李彧怎么了,竟然病重到如此地步。他本想先回渔阳,安置妥当后再回京城,如今心急,对赵全道,“明日你回渔阳,与窦将军还有韩大人说清情况,令韩大人不日回京。你分几个伶俐的士兵跟着我,我明日便即刻回京。”
赵全不禁长大了嘴巴,满是疑惑,但还是无奈道,“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