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怕她真的倒下去,像要扶床样往老二面前挪着小步走过去。就在这当儿,老二把他敞露的胸脯拉拉布衫盖上了,说嫂子,我听见我哥叫你了。
金莲听到她的心里咚地一响,浑身有一股寒冷从脚下冲到了头顶去,使她浑身的烫热都没了。她伸过手如姐样去老二的头发上捏下一朵柳絮花,顺手拉了桌边的开关,说睡了吧,明天还替村长扒这扒那,开着灯尽是费电哩。
然后她就从老二屋里出来了,把老二的屋门严严地关上了。
在院里,金莲一脚踢翻了院中央的半盆水。
第三章
金莲就在他的床上。
金莲赤身裸体地坐在他的床上,脱下的衣服挂搭在她身后的床头。灯光又明又亮,她坐在那儿,用被子盖了下身,上身端端的直坐在床头,宛若城里街头上那些女人的汉白玉的雕刻。
老大去武汉看他独自拥有的性病了,老二说南方治这种病的广告贴满了大街的电线杆和显眼醒目的墙壁上,专治阳萎不举、梅毒淋病的字样和早先万岁的口号一样儿,噼哩啪啦打人的眼。
不知道老二跟老大弟兄两个说谈了一些啥,一日午后,老大去山脉上收拾三十年不变的田地边,在老大走了不久,老二从刘街民兵队的治安室里走出来,看看天空,看看又归繁闹宽敞的主街,这条街的两岸每隔不远,都竖了水泥路标,路标上写着西门东路、西门西路、西门中路,另一条大街,被命名为乡都路,路标是乡都南路、乡都中路、乡都北路,其余修好和正在修整的胡同分别被命名为经一胡同、经二胡同、经三胡同和纬一胡同、纬二胡同、纬三胡同。胡同的多少,以经纬的顺数类推下去。
西门路和乡都路相交的街心花园,为了体现时代的气息,被村长庆找来的模范教师取命为新时期花园。老二把目光从西门中路的路标上搭过去,看见那儿正有人在剪修新栽在花园里的翠柏和绕花园一周的冬青,这时他就看见突出在花园一角的自家的金莲时装店,因为果真没有扒房,便突出的城墙一角样兀立在那儿。其时,日头悬在街顶,光泽灿灿,金水般在大街上流动不息。依然不是集日,乡下人都还没来赶集,街面上的行人稀稀落落。从稀落的人群fèng里,老二看见金莲时装店的门牌下,嫂子金莲正亭亭地玉立在那,痴迷地望着哪儿。金莲已经穿起了裙子,似乎她穿的那条红裙是他新进的平绒旗袍,腿侧的开口长如胡同,被初夏的风沿街劲吹起来,于是间,她的腿就玉柱般地裸露在外。他离嫂子金莲约有200余米,那儿的电线杆在他眼里如笔杆一样粗细,可嫂子象牙白的大腿,他却看得一清二楚,似乎连嫂子大腿上微白微银的汗毛,他都历历在目,不消说,他知道她穿那衣服是为了卖那衣服,可这几日他看见她着那件衣服时,他都后悔当初他对嫂子说过的话。他说嫂子,你长得好哩,以后啥儿衣裳时兴你就穿啥儿,店里啥儿衣裳积压你就穿啥儿。金莲依他而行,按他说的忸怩着穿了,那些时兴和难卖的衣服就果然地迅速卖了出去,然到了今日,金莲穿啥儿都不再作态忸怩时,他觉得似乎他做错了一件事情,宛若在一个十字路口,他给问路的乡下人指错了路向。
老二怀着一种悔不当初的想法回到家里,看见嫂子金莲在门口并不是痴迷啥儿,而是店门口那棵杨树上流了许多粘黄的伤水,有一行蚂蚁正排着队伍从那凝固的伤水的上上下下,搬家到杨树身的一个洞内。他说嫂子,你在看啥?
金莲一愣,受了一个青寒的惊吓,不好意思地嫣然一笑,说我看这些蚂蚁搬家,竟能把一粒大米从树下运到树腰。又说老二兄弟,你让我给村长说的我都给我表姑说了,表姑答应说给村长说试说试,十有八九能说成让你当治安室主任的事儿。
老二立在过道的门口,喜出望外的神色粉淡淡地挂在脸上,说真的?嫂子。
金莲说我会哄你?
老二说嫂子,说成了下次进货我给你买一双高跟的皮鞋,鞋跟和船头样又细又长,头上还镶着一圈儿黄铜,眼下城市里流行得很哩。
金莲往兄弟面前挪了一步,喜悦悦地说,老二你可说话算话。
老二挺了一下胸脯,说我哄过你吗?嫂子。
金莲笑笑,问我穿那高跟鞋能走路吗?
老二说又不走山路。
金莲说你放心老二,你对我好,我咋样也让你当那治安室的主任。听那口气,似乎她在村里说话有着庆的份量。可不知因为啥儿,也许是因为她上好的长相,和古典的美人并无相差,所以老二竟信着那话,连声地谢她不止。
在老二感谢的话声和神色里边,金莲似乎还要说啥,又朝老二近了一步,老二却退着身子走进过道,在家过了一阵,背着镢头出门朝山梁上去了。他仿佛是因为金莲总对他有许多话说才上山去帮哥哥干活的,又仿佛是有话要跟哥说,才上了山去。总之,在老二破例去替哥干了半天土活之后,老大回来见了金莲,便不自在了几分,连吃夜饭时都把头低在桌下。到了夜里,本都已安睡,可老大却怯怯地从床上坐起,蹑下手脚到了金莲这头,把金莲从梦里摇醒。
‐‐金莲,我对不起你哩。
金莲眯眯地望着他,身子却朝他远处挪挪。
‐‐睡吧,月都落啦。
‐‐给你商量商量,我想去武汉看病。
金莲披衣坐了起来。
‐‐看病呀?你连火车都没坐过。
‐‐老二说从这头上车,到末尾下车,出了站有他朋友接我。
‐‐其实不用看呢,我觉得这样还好。
‐‐我不能一辈子对不起你,我不是男人,你也就白做了女人。
‐‐真的,我觉得这样好哩,我不怪你一句,你听我怪过你吗?
‐‐反正我得去治病,老二把钱都给我备了,给武汉的电话也都打了,说他那个服装厂朋友的邻家,就是专治我这不硬的病呢。
金莲在黑暗里努力地瞪着大眼,说老二还给你说了啥儿?老大说老二没说啥儿,老二说我这病治好了,你就从心里对我好了。金莲的眼睛眨了一下,又有一股浅寒的凉气,沿着床腿漫升上来,穿越金莲裸在夜里的水色玉肤,浸浮到了她的内心。她不再说啥,默默地躺下睡了,把被子掖得又紧又小,对老二那种无力的仇恼莫名地再次涌满了身心。然而,无论如何,老大是在老二的安排下,去南方治他的阳萎不举去了。老大没有想到,这一去疗治,他就再也见不到刘街和他的那些朝夕相处的邻人,见不到他的几亩在山脉上耕作好佳的土地,倘若想到,他不会在那个昏暗不清的黎明,借着晨前的朦胧,同老二悄无声息地到村头远处去截搭从县城开来的早班汽车。金莲把他们弟兄两个送到大门口儿,老二说你回吧嫂子,金莲也就住脚立在了街边,老大说我到那儿请人写一封信寄回,你在家不用着急,金莲想说句啥话,老二却说电话这么发达,你写信干啥,到此他们也就去了。
立在那cháo润的朦胧之中,金莲想他终还是去看他的病了。她对他的离开感到些轻松,仿佛捆在身上的一条绳子被人解卸下来,可似乎有些余悸,有些不便言说的担心,想他若果然治好了他的不举,不知道那对她是福是祸,作为人家媳妇,她不敢说他的下身不能挺举反而更好那话,可他不能挺举却使她有些安慰,使她感到她某一种隐秘的希望之火还在远处闪着光亮,而倘若他从南方回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她怕那远处的一滴火光会骤然熄灭,从此使她的生活变得黯然无光。她有了一种急切的压迫,似乎某一件事情到了不能不办的时候,到了再不去操持办理,就再也没有机会的时候。望着走远的老二、老大,她想着那件似清晰明亮、又似混浊模糊的事情,手在额门上理了一下头发,脑里当地一响,那手就搁在了她滑润饱满的额上。她冷不丁儿灵醒,那件事情的开头,是她该去再找一次村长,把老二当治安室主任的事情明定下来,最好在老二明天又从洛阳回来之前,有一个春华秋实的结果,使老二一踏进门里,便被喜悦荡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