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茶水凉的没了味道,我实在喝不下去,吩咐鱼落出去替我买碧螺春。我也不知道凡间的碧螺春是个什么味道,只听说这种茶产于洞庭,茶树和桃、李、杏、梅、白果、石榴相见种植,茶吸果香,花窨茶味,堪为一绝。
鱼落自是不愿意去的,她如今爱惜金鳞爱惜得紧,是宁愿布衣荆钗吃糠咽菜都不想浪费一片的,即使是尾鳍下面腥味最重的一片。
我只得解开包袱拿出五十个银贝。
“去吧。”
鱼落出门后,我实在无聊,便和衣躺在床上恹恹地翻看鱼落带来的话本。窗外开始起风的时候,我困意已经泛上来了,睡前心里惦念妖姑娘跟白发青年,梦里竟又看见他们。
妖姑娘并没有离开,还是倔强地跟在青年师父身边,默默打理着师父的饮食起居。青年原也是个独来独往的,只是这些年让妖姑娘缠着,渐渐习惯读书时周围响着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他甚至能从脚步声里精准的辨别妖姑娘各种心情。妖姑娘的心情总是简单直白。
“师父,不去行不行?山路不好走,天也不好,晚上肯定要下雨。我去后山拾些菌菇,还给你做云吞吃,好不好?”
青年放下书,看着妖姑娘眼中隐怒,只淡淡道:“我子时回来,你自去休息,不必等我。”
妖姑娘压着情绪,僵硬道:“师父为什么一定要去?!”
青年看看天色,没有回话。
“师父总是这样,在师父心里徐锦的畜生都比我重要。她根本就不想治好她的白鹤,师父你竟真看不出来么?”
“我即便看出来了,却还是想去瞧瞧,你能如何?”
妖姑娘大约没料到白发青年如此咄咄逼人。
她颤声道:“师父,你想赶我走吗?”
青年叹息:“你若再闹,我此去便不再回来了。”
妖姑娘眼里熊熊的怒火瞬间浇熄,她寂然后退,收在袖子里的手指缓缓抓握成拳,关节处响起脆弱的咔咔声。
“离光,你这样的烈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改?”
妖姑娘撇开脑袋。
青年渐行渐远。
床铺上像是有虫子,我睡不安稳,频频翻身。
窗外的大风利落地折断树梢的枝叶,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像是清河镇春桃的老娘撅开堆积在墙角的干柴打算生火做饭,混沌的意识里渐渐掺进一缕清明,我以为这便是要醒来了,结果那缕清明转瞬即逝。
妖姑娘支着下巴坐在门口。
师父说,我子时回来,你自去休息,不必等我。
她怎么会不等?他一走,她就坐在这里等,一直等到,她往后看看师父做的漏刻,唔,又是子时了,这是第三夜的子时。
师父说,你若再闹,我此去便不再回来了。
她没有再闹,她心里虽然还是十分恼怒,但是直到师父离开,一个字都不曾出口,难道只是在心里气气都不行?
一缕青丝自肩头滑落,她低头恹恹看着,嘴角忽然带出一抹惨笑。他既不要她,当初何苦救她呢?那是她这辈子唯一一次接近死亡。她的浅浅一丝恨意都能夺走他人的命,她那么恨自己,恨到看见铜镜里那张无动于衷的妖怪脸就恨不得剥皮抽筋饮血啖肉,但是她还是长长活着。
师父,我知道我不如山下的粗鄙村妇坦诚,不如月月去庙里进香的世家小姐良善,不如你在山道上看见的飞禽走兽乖顺,不如徐锦欢声笑语温和从容。我暴躁,倔强,疑心重,一身刺,可是,师父,我就是这样长大的。我的生命里一直没有坦诚,没有善良,没有乖顺,没有温和从容。
滂沱大雨浇得草木皆衰,雷声轰隆隆地,很快就来到头顶。雷电一闪一闪的,间或照出妖姑娘脸上那抹让人心凉的平静。她缓缓站起来,抱起师父亲手替她编的采菌菇的小竹筐,关上门,渐渐没入林里。
妖姑娘走得很干脆,干脆到白发青年若是亲眼看到必定深感欣慰。妖姑娘缠上他至今六年有余,六年里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他坐在河边垂钓,她靠在不远处的树干上打盹儿;他翻山越岭采药,她撩起裙摆踩着雨后的青草,踩着美丽的野花亦步亦趋;他给山下村人看病,她默默蹲在村头自个儿玩儿石子;他路遇姑娘有难,她狠狠撞他一个踉跄,自己背着姑娘爬山;他恨她杀人如麻,她倒在屋外的青石板路上哭的肝肠寸断日晒雨淋也不离开……如今,她头也不回地,终于走了。
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妥,想伸手拉妖姑娘一把,但这毕竟是个梦,我只能看,不能动。
大雨浇得妖姑娘睁不开眼,她抱着小竹筐站在崖边,似乎一时想不起来自己要做什么。崖下的风咆哮着卷着她的双脚,她愣愣地后退,脸上忽然生出一丝了悟。唔,怕什么,她本就是寻死来了么。
她往后看看,什么都没有,没有父母兄弟,没有知交好友,没有良人伴侣,也没有师父,只有妖怪一样的枝叶在大风大雨里张牙舞爪地扑向她。
她闭上眼,向下一跃……
像她这样,在血水里泡大,在一场一场的厮杀里一点一点磨大的姑娘,怎么会是姑娘,她只不过是一只长得很像姑娘的兽。
我估摸着,赵满的眼泪恐怕是横流了,摊上这么个感情丰沛的壳子,我也挺无奈的。
第33章蚀骨销魂十八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