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光?”
我忍着胃酸回头,惊诧地看着眼前个头缩小到我腰间的真珠。
真珠眼睛瞪得铜铃大,兴致勃勃道:“光光,你看看我这回给你带的是什么,我娘亲手煮的盐水花生!你过来,我先给你束发,我上回给你的帕子还在不在?”
我未及反应,她从我怀里抽出那方原本绣着“真珠”二字的帕子,看一眼,嫌弃道:“光光,你可真懒,你看看,我闺名丁玉旁边的血渍还在,你也不洗洗。”
我麻木地取回帕子,上面的“真珠”已经让“丁玉”取代了,或者说,这帕子上一开始绣的就是狗爬式的“丁玉”。跨越千万年,连藏字的习惯都没变,那“玉”字咋一看,是个“王”。
“大玉……”
我普一开口,小姑娘笑容一顿,瘦弱的身影渐渐淡的只剩一缕青烟,小村寨跟土胚屋里的咳嗽声也一并消失。眼前还是苍茫雪山。
我在原地站了站,继续往山下走,我想说不定我也能碰见春桃跟长平。
磕磕绊绊再走出二里地,竟就来到地府奈何桥畔。我看着雪山渐渐让红莲掩盖,坚硬结冰的河面一寸一寸皲裂,河水是血黄色的,渐渐奔腾,里面浸泡着不得或是不愿投胎的孤魂野鬼,污浊的波涛之中,为铜蛇铁狗咬噬,受尽折磨不得解脱。
我走近几步听到一个低沉的女声微微抽着气缓缓道:“能离开这里不容易,你怎的又回来?”
我极目看过去,那是趴在岸边的一个形容枯槁的女魂。因为长平在弥留之际也差不多是这个凄惨的模样,所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问:“你叫什么?”
她笑笑,自语道:“你终于开始忘却了,这是好事,是好事。”
我趋近,蹲在她身前,她的大部分躯体还在河里浸泡着,河水恶浊,看不出形貌,但从她时而微微颤抖的枯瘦双颊可知,她所遭受的折磨并不比河中心哀嚎恸哭的幽魂轻些。
“我拉你上来?”我不忍道。
“我的魂魄被锁在河底,你怎能拉得上来?”
“你为什么在这里?”
“你不问我都快忘了,让我想想,似乎,我的贴身婢女说我毒死了他的儿子,他恨我,不愿见我,我以死相逼都不行。我死后来到这里,听说若想洗清罪孽跟他再续前缘,只能跳进这忘川河煎熬一千年……”
我眼前一花,零星的记忆落入脑海。
我犹豫道:“我记得我头一回见你,你跟我说你没有下毒,药并不是你熬的,你只是顺手端了一端罢了。”。
“唔?我这么说么?那大约便是了,我近来记忆十分模糊,最后一回在奈何桥上看到他,我几乎认不出来。即便我没有下毒,大约我也是痛恨那个孩子的,不然他不会轻易就相信。归根结底,我也不是完全无辜的。”
“你最初,不是这么说的。你忍着蚀骨的痛楚,痛斥你的婢女,痛斥孩子的亲娘……你跳进这河里,也不是要跟他再续前缘,你是不甘心,宁愿虚度一千年,也要等到他,让他向你认错。你纵然娇纵,但是毒不是你下的,你绝不背这个黑锅。只是诓你跳下来的鬼君跟是死去孩子的娘舅,他没有告诉你,你能看到你前世的夫君,你夫君却看不到你。”
她眼神浑浊凄婉,低叹道:“是这样么?我却想不起来了。”
“你这是后悔了?”
“大约是吧,即便当初没饮孟婆汤,一生爱恨情仇,一世浮沉得失,如今也都遗忘得七零八落了。离光你倒是日饮十数碗,却是越饮越清醒,我当初添油加醋拱火的话儿你都忘了吧,念也好,恨也罢,但愿曾经牵挂之人,曾经痛恨之人,至此相见不识。”
我伸手轻轻拂过她稀疏的额发,低叹道:“离光有一回跟师父走散,遇见一个梳着包包头的臭脸小郡主,小郡主矜贵地不跟她说话,只脆声吩咐身边的大龄侍女牵着离光走出集市,那小郡主当时面目狰狞扭曲,但是,青华,可是你?”
我叫出她生前闺名的那一刻,她的面目跟大玉一样渐渐模糊,那奔腾的忘川河水也缓缓结冰静止。
我呆呆站在原地,眼前渐渐朦胧,复渐渐清晰,我做作地问妖姑娘:小妖怪光光,她都后悔了,你不悔么?什么是轮回?曾经牵挂之人,曾经痛恨之人,至此相见不识。这就是轮回。她是但愿,你却早已经历。
须臾,一个细瘦的姑娘出现在河边。我索性不犹豫,直接走过去搭讪。青华既是长平,眼前的姑娘,必定是春桃。
我还未走到跟前,她便出声,温和道:“离光,我与他的确是无缘的。三生石上,他与惠妃是刻在一起的,你一直不肯给我看,但我还是看到了。”
我淡定应道:“嗯。”
片刻,恰到好处地扬声:“嗯?”
姑娘笑道:“前世,他是后梁桓王,我不过是他众多妃嫔中的一个。他专宠惠妃,后宫旁人,向来不入他眼,我有幸在惠妃惹怒他的时候承受雨露恩泽,只是怀胎三月莫名小产。惠妃去后,他郁郁寡欢,两年后疾病驾崩,我与他生辰相属被迫殉葬……离光,我骗你的,我与他生辰不相属,我是买通礼官改的,我是……主动殉葬的。”
我对姑娘三言两语的故事印象不深,但是跟她蹲在河边推心置腹这场景却恁地熟悉。
姑娘絮絮:“为人太累,不如为花为木,我在来的路上遇见一片桃林,阳春三月桃花灼灼,来世,我愿做一棵桃树,只在一处生根发芽叶发叶落……若是结出甜美的桃子,能给疲惫的路人解乏解渴,便是我的功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