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珠帘上的影子映衬的是孙屠户夫妇的断手,可许是烛光映射的原因,原本略显粗糙扁粗的手逐渐变得柔软细长。彤色火焰的尾端也成了丹色的指甲,互相抓握交叠在一起,是婚轿里紧张的新嫁娘露出甜美的笑意,在羞涩紧张地想,未来的夫婿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是娘!朱朱,是娘亲啊!”妇人的呐喊打破了想象的幻境,她猛地抓住那一串珠帘,好似通过这样的方式,就可以重新找回自己的女儿,“我们一家三口,过得本来多幸福。娘不要你成婚了,什么高门大户我都不稀罕,我只想要朱朱你陪在我们身边啊。”她刚断的左手依旧血流如注,好几次因为着急,手腕都撞到了门板,可她像是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伸长了手去抓那一串串碧色的圆润珠帘。火烛也因为这番形式燃得更盛,一夕之间亮如白昼。珠帘上映射的光线简直刺人眼球,隐隐发出碰撞的清脆响声,像是从前闺阁的少女在曼曼行走。就在火烛要燃烧到最亮的时候,倏忽之间,漂浮在半空的符咒无声碾成粉末,所有的烛光尽数熄灭。黑漆漆的夜压上来,原本还滚烫的屋子变得阴湿潮凉,唯有因妇人手指触碰而相撞的珠帘还在交碰相撞。“喀嚓”“喀嚓”“喀嚓”指甲在划破墙壁,尖锐到令人牙酸,浓重的血腥味灌入,混着甜腻的胭脂味,令人想呼吸都喘不上来气。两个人都意识到这一点:有鬼来了。因为紧张,孙屠户脖子上的青筋都显露出来,可他不躲不闪,反而上前一步,高声道:“朱朱,死了后连爹娘都不敢见了吗?”下一秒,干涸的烛泪又颤颤巍巍地燃烧起来,只是亮度比原来灰暗了不止一点半点,只能隐约映出来新婚夜的一点形状,随时都要熄灭。依旧是端坐着的新嫁娘,红蔻丹艳丽而华美,面容端稳安静。可此时再仔细一看,那嘴唇其实是在翕动着的,可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她的母亲早已泪水涟涟,不忍再看,孙屠户猛地一拍桌,“你娘亲和爹爹都在,你怕什么!”新嫁娘一愣,随即整张面容都开始颤抖,因为过于用力,显出几分扭曲狰狞,不复端稳安静的模样。下一刻,她闭紧的双目流下来两道鲜血。口脂原来不是妆容,而是她干裂嘴唇上活生生撕开的血口。“我好疼啊!”独属于朱朱的声音回响在四方的屋阁里,血腥味如放闸般涌入,珠帘的主人凄厉地惨叫道,“娘亲!爹爹!我好疼啊!救救我,我好疼啊!”朱朱生前怕家人担心,可是从没喊过疼的。能让她发出这么痛苦的呼喊,到底是遭了什么样的罪!妇人原本已经因为悲痛跌坐在地,看到此景忽然抹掉眼泪,跌跌撞撞站起来,咬牙切齿道:“朱朱,告诉娘,到底是谁害死的你,娘做鬼也不放过他!”新嫁娘好似受到什么限制,面部扭曲一瞬,安静灼烧的火烛“噼啪”着闪烁起来,忽明忽暗,形如鬼魅。而她嘴唇张张合合,只发出极低的模糊声音。见此,妇人着急地蹒跚前行,想去够女儿的手指。孙屠户犹豫片刻,跟上妻子的脚步,也想去看女儿的脸。眼见只有三步的距离,突然间,妇人惊呼:“不对,你不是……”话还没说完,两簇血箭射中蜡烛,极幽微沁冷的光也熄没。瞬时间,孙屠户家里所有的光都彻底消湮,像是旁户落灯的人一样,转眼隐没于温柔的夜色里。无根道士次日,代城的天阴蒙蒙的,厚重的云翳遮住了笼罩过视野所及,于是夏末残留的暑气无处可去,裹着湿重的水汽黏在行人的衣衫上。明明落了小雨,可是人却只觉得燥热烦闷。老人家说,这样的异样天气说明有冤屈无可诉,所以死去的人不愿前往地府,而是徘徊在人间作怪。一大清早,代城的县丞老爷就被吵醒。底下的捕快来报,说孙屠户家里出了怪事,旁边卖煎饼的邻居醒来赶早集,本来想问问孙屠夫要不要一起出去搭个棚。结果,没走两步这邻居就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快步离近一看,邻居吓得跌坐在地——随着雨水的冲刷,一道血色的小溪从孙屠户家的门口潺潺流了出来,血浆里还有不明的碎肢,看上去像是人的手指。县老爷眼屎都没来得及擦,结果就听到这么个屁事,不由大怒:“孙屠户,孙屠户。你听听这个名字,他在家里杀几头猪,流点血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至于手指,这邻居是不是看错了,那估计是两个猪蹄吧!”不等捕快再报,县老爷已经不由分说地关上门,重回小妾的温柔乡。底下人没办法,全都眼巴巴看向捕头,捕头一咬牙,高声道:“老爷若是不出来,小的们只好去找知府大人了!”乖乖隆地咚。听着这话,县老爷一个哆嗦,连鞋袜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就气急败坏地拉开门扉,“你们疯了吗?我看哪个蠢小子敢去打扰于二公子!”悄悄躲着的连枝因着法力不高,虽然过来凑热闹,但含含糊糊的什么都听不清,直到她突然听到自己“相公”的名字,不由好奇:“为什么不能去找知县啊?我看于二公子比县丞老爷靠谱多了。毕竟我还在闺中的时候,就听闻我未来的夫君德才兼备,你说是不是?”说着,她看向身边人,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连忙补充道:“哦对了,止玥姐姐你可能刚来代城不清楚,于二公子状元及第后,没有入翰林院,而是因为孝顺想陪伴亲眷、照料发妻的身后事,这才自请回到代城,屈身做了知县。”应止玥听连枝这样说,倒是忽然想到之前和晓红的对话。虽然她对应止玥的问题有些不快,但在对上陆雪殊时,还算温和,一直到陆雪殊随口讲了个路上听到的八卦时,晓红的面色才倏忽一变,连敷衍他们都顾不上,急匆匆地走了。而陆雪殊说的,就是夏御史参了知县某。应止玥回忆到这里,不由得眨了眨眼,“看来于绝嗣与于夫人着实伉俪情深。”即便过世了,不仅是于昌氏自己,她的丫鬟都还这么担忧于绝嗣。正巧连枝今天拉着应止玥出来转,不然应止玥“灯下黑”,只了解于绝嗣兄长于周隐的官职,没去调查的话,虽然身处代城,短时间还真不能发现代城的知县就是于绝嗣。那么问题来了,应止玥孤疑地看向身边的陆雪殊:“你什么时候听到这个八卦的?”他们明明是一路的,她可是什么都没有听见。陆雪殊倒是很无辜:“我是在花店里听到店主讨论的,姑姑,怎么了?”……这样说来,陆雪殊确实是一个人去的花店。虽然应止玥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但此时县老爷已经骂骂咧咧地出来了:“要是真的死人也就罢了,要是没什么事,我把你们这些蠢货送去做猪头肉。”应止玥只好放下这件事,跟在连枝的后面。就这么一个串一个,像是糖葫芦串子一样,人鬼混杂的小队浩浩荡荡地向孙屠户家进发。等到县老爷在侍卫的保护下到了孙屠户家的时候,现场已经被很多街坊邻居给围了起来。县老爷本来还有点困,见此终于清醒几分,眉头夹得死紧,像驱苍蝇似的对着行人摆了摆手,伸长了脖子往中间一瞅:“真有人死了?”“我的娘啊!!!”这一看可非同小可,县老爷高深的派头摆不出来,趔趄着后退两步,不敢置信道,“这哪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他们是大晚上撞鬼了吧。”县府公子也不是没见过凶杀案件,更恶心的碎尸案也旁观过,可是没有一个死得这么邪乎。孙屠户夫妇的左手被齐根斩下,明明是新鲜的伤口,可手腕处却干瘪乌黑,形似中毒。除了手腕,尸身倒称得上完好,致命伤在脖颈处。不需要仵作验伤,大家都能看出是棍状的物体贯穿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