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边弥漫着?一片诡异的静默,应止玥站在无波无澜的大海前,没有说话。既然陆雪殊丧身于此,那这片大海就是他的棺材了。之前他对小姝棺材的怪异反应终于得?到了解释,可却已经失去?质问的时机。应止玥垂下头,看了眼自己的手?指,指尖颜色微粉,余下的皆是珠白,应该要找他帮自己补色了。她没有觉出伤心,也没有什么愤恨不甘的情绪,一片花落都能?惹得?她伤怀垂泪,可她现在眼眶空空,并没什么太浓重的情绪。唯一于大片空白的浪花中滋生出来的,竟然是惊讶。好?奇怪,陆雪殊竟然会死吗?无论是小姝还是陆雪殊,应大小姐娇气傲慢,身体?却虚弱,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面临着?更危急的境地,再加上她向来对生死不太在意,也就从未想过,陆雪殊也可能?会死的。李夏延终于察觉到自己说的话不太对,但毕竟不擅长这个,字斟句酌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哎呀,也不是什么大事,他死了也会变成鬼。”应止玥便轻轻地笑了,“便是陆雪殊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他的。”这当然是一句玩笑话,术法?不通人?性,严谨地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转,简单,却也直白,无可逆转。于贵妃成功发动它的那一刻,陆雪殊的结局已定。想要拯救大皇子的脑子,天秤另一端的人?,怕是连渣滓都不会剩下。陆雪殊死了。在她没有想好?怎么质问他前,就这样突兀又正常地消隐在晨露挥发的烟气前。甚至连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亦不可考,左不过是“要靠岸了,要再吃一顿鱼吗?”亦或者,“不要蹬被子,我的大小姐。”匮乏琐碎的小事,连提及的必要都没有。太好?笑了。应止玥想。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他怎么能?——他怎么敢死呢?“真的吗?”芩雨的气息自后向她覆盖,系住披风扣子的手?指太凉了,大小姐被冻得?微微一颤,却听到身后人?含笑低声说,“那我好?可怜啊。”藏匿的情绪突然崩解开,无数的问题炸开在她的唇舌边,堵住了咽喉,连哽咽都是迟来。应止玥缓缓地回过头,她想要做出点什么回应来,但身体?却是迟缓的棉絮,直到被温柔地拥进陆雪殊的怀里。她什么都没问,可他却像是已经知道了。海风之下,呼吸间?带着?冰凉的血味,陆雪殊的轮廓便变成她最?喜欢的哑巴侍女了。空山新?雨下,离船泊岸,便只当故人?归。拨雪寻春初日染霞,海边蒸腾的泡沫也被染成浅淡的樱粉色。岸边人气息凛冽似雪,看上去仍是?初见时干净的模样,朝霞初渡,几乎要让观者以为这是?场尚未醒来的幻觉。——不过,当然不是幻觉。这倒不是说清音观主的法术失了效,而是?正如同应止玥一样,陆雪殊……或者说小姝,也死了。既是?死了,自是?没?办法再上山寻她。一阵如死寂的沉默中,一旁的恶鬼哆嗦着腿,终于忍不住,小声道:”两位大?人,如果没?有旁的事,小的就先行撤下了?”早晨的光线很不错,把恶鬼可怖的样子都照出几分可怜兮兮来,应止玥侧身看向他,终于回?忆起来这个人是?谁——自己刚死的时候,差点被两个恶鬼卖给清音观主换冥珠,应止玥要杀他们的时候,被一个老鬼前辈用一块五刑玉救了下来。话说回?来,这赝品五刑玉又是?从哪里寻来的?在大?小姐凉凉的注视下,老鬼这回?是?真的要哭了。除去有编制的阎王府成?员,闲赋在家的恶鬼生活非常清闲,清闲到他都有些无聊了,平时就四处闲逛,如果看到幼童,还可以吓上那么一吓,非常快乐。就是?在闲逛的时候,他在芦亭山上看到了一块孤零零的五刑玉。五刑玉的穗子染了血,深红色的一小缕,老鬼看左右只有个死人,便将其偷偷捡走了——也是?到后来,他才知道那个死人就是?比阎王还要阎王的宗主啊!敢捡宗主的东西,他真是?不要命了!正好遇到应止玥,他就把这个麻烦速速处理了,清净了事。老鬼悔不当初,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嘴巴,“饶了我吧,我鬼迷了心窍,猪油蒙了心,不然说什么也不敢啊!”小姝带给大?小姐的东西,兜兜转转用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她的手心。见没?人将注意力放在老鬼身上,他转了转眼睛,“嗖”的一下窜走了,李夏延“欸”了一声,转头去追,转眼又只剩下他们两人。海浪声声,应止玥沉默了很长时间,指尖触在他的肩上,声音很轻:“很痛吧。”她在寻找小姝的时候,自然也见过地狱的景象。一座座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入云,布满裂缝和苍苔,给人一种朽坏和死寂的感觉。混沌的黑暗笼罩着一切,地面铺满尸骨,腥臭的血腥气味扑面而来,冥河横亘在地狱中,黑沉的河水流淌不息,当中漂浮着无数冤魂的鬼火,闪烁着幽幽的幻光。也有小鬼邀请过她去地府的更深层逛一逛,阴曹地府的宫殿庄严古老,巨大?的黑色宝座高耸在中央,阴司判官威严地端坐其上,审判着幽魂的罪行。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刑场,锁链悬挂着各种各样的刑具,鬼卒们严阵以待,面目狰狞,手持利器,时刻准备着对逃魂进行捉捕。人们在这片灰暗的地方游离徘徊,他们面容扭曲,沉浸在深深的痛苦之中,偶有和她视线相?对的,还来不及开口,便被不客气地勒住肋骨,丢到身后的无间炼狱中去。烈火燃烧的火坑、刀山剑树、油锅烹人……应止玥生得美丽,心却着实凉薄,没?什么太多的观感,难生出什么多余的怜悯之心,只嫌弃溅出的油星弄污了她的鞋袜。可大?小姐确实从未想过,她被奉承着遥遥走过炼狱角落时,小姝或许就与她一墙之隔,裙角曳过枯涩的哀嚎声,却不曾停留。陆雪殊笑?了。她的手指冰凉,他的也不热,相?触时也并不温暖,更像是?两截冰搭在一起,“我都不记得了。”应止玥一怔,转过头去时,却只见到他神?情澹澹,是?真的不在意模样。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酷刑审判的人尚有转世重生的希望,而彼时的小姝自不量力,非要去承担天?道眼中“早该死了”的女主命运,自然是?死得不能再死。痛楚和怨念都不属于陆雪殊,毕竟他只是?碎成?粉末的尸骨,没?有多余的器官去承载这些,视线和记忆都昏茫,大?概是?落在灰蓝色幕布的树梢上,阴间绘卷迭绵,他也不过充作令大?小姐随意一瞥的边角余料。可陆雪殊连大?小姐的样子都记不清了。细水上垂落的钓竿,应止玥支着下颌时昏昏欲睡,对钓上来的东西漠不关心。芦亭山的雨色如烟,他被束于“小姝”的身份被指使?着去月中寻桂时转过头,又见她倚在空濛雾气里,很疑惑地看他一眼,“还有什么事吗?”他对挑剔矫情的大?小姐尚未生出过多情愫,只是?偶尔会生出微妙的恶意。——她也会在意什么人吗?下山路暗雪重重,褚色深浓却浸水无声,他失血过多,冷冽的香气环绕,唯有木箱被生闷气的大?小姐踢出“骨碌碌”的声响。明明已近昏厥,他却忍不住笑?了一下,想她果然是?坏脾气的大?小姐。应止玥不知想寻之人只隔咫尺,潭影远山,她嗅到极淡的血气,后腰被石块刮破前,愤怒地骂出声:“小姝,你是?不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