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释然地一笑,你若无心我便休。这一世如此了结,也好。
堪堪醒来之时,她正趴在卦摊上睡得正沉。梦中的女君正与她的战神在一旁说着话,面前的茶尚冒着热气。
白浅笑道,&ldo;黄粱一梦,想来便如这般罢。素锦,你如今可懂了么?&rdo;
素锦看向白浅,缓缓道,&ldo;那梦中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rdo;
白浅淡淡道,&ldo;真真假假于现下的你又有何区别。你终是被打下凡间历百世情劫,你做了那么许多,害人害己,却又得到了什么?你爱的人,终究不爱你,便是得到那日思夜想的地位,又有何用?&rdo;
忽而素锦见着战神似抬了下手,她脑中顷刻便有回忆源源不断地涌来,绵绵不绝。她忽而笑了起来,笑个不住,眼泪都出来了,&ldo;彼时我嫉妒你,害你,只道没有你,夜华便会爱上我,而我就能得到太子妃之位。可即使没有你,他也没有爱上我。我便是得到了那正妃之位,也还是被他弃如敝履。&rdo;
白浅看向他,淡淡道,&ldo;你可得回记忆,想起来了?&rdo;
素锦惨笑道,&ldo;我是记起来了。&rdo;
白浅顿了顿,微叹道,&ldo;为不值得的人……委实不值。&rdo;
素锦看向她,&ldo;夜华如今……?&rdo;
&ldo;他已无事,如今好好的做他的太子。&rdo;白浅淡淡道,&ldo;我也已与他分道扬镳。&rdo;
&ldo;为何?&rdo;
&ldo;……&rdo;她顿了一顿,淡淡笑道,&ldo;因为我已找着了自己的真心。&rdo;
分开的时候,她问素锦会如何。素锦看着天,喃喃道,他既无情我便休。空门之中,古佛青灯,或许就是我的归宿。那日之后,素锦果真在城外一处寺院出了家,了断尘缘。
数日之后,那寺院失火,她因救人被困火场,众姑子于灾后寻着她时,她已故去了多时。
却说他们渡了素锦,返回落霞山之时,已是夜里。
他在厨房内做饭,她在檐下借着昏暗的光线蹲着去看那昙花。那花苞已长大,缀在叶片之间,粉紫色的丝绦根根分明。她回头问他,这花何时方会盛开。她听得他低声道,快了。
那短促的声音之中漾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她正在想着他是何意,却不期房内传出一阵闷响,接着便是什么摔碎的声音。她一愣,旋即冲进了厨房内。
那人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盛粥的碗摔在一旁,碎片四下散落着。她只觉着呼吸一窒,血液倒流,呆立了一瞬,方才将碎片拾了,将他连拉带拽地搬回卧房。将他安置好,却不敢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只瞧着他胸口的起伏,方才渐渐安下心来,静静地在一旁守着。不久,便昏昏然睡了过去。
他确然做了一个极长的梦。
他梦见他站在轮回井畔,发下誓愿,定要轮回百世,渡凡世可渡之人。他坠下那井之时,只念着她一人。
他梦见他站在刑场之上,台阶之下,令羽哭声阵阵。他却只见着夜夜入梦的那白衣天女,笑靥如花。
他梦见他于战场之上,仰面倒下,那白衣天女从天而降,抱住他的身体,滴滴热泪落于面上,他却因贪这片刻时光,迟迟不肯咽气。
他梦见他于竹林之中,被凶兽突袭,危在旦夕,那白衣天女从天而降,击退敌人。她化身白狐,从他于终南山下。一人一狐,相依为命。他离开那日,她追出老远,从此天各一方。他甚至还见着他秋闱之后病倒在客栈,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因怕他囊中羞涩,当了耳环换来碎银,偷偷放在他钱袋内。他察觉到她就在身侧,却再也不肯现身。他于任上勤勤恳恳,却郁郁寡欢。病入膏肓之际,他见着她化为白狐前来,却来不及拉住她的手,便撒手而去。
他梦见那之后的每一世,她都化为白狐相依相伴,不离不弃。
最后,他梦见她站在他的卦摊前,与他所画梦中女子分毫不差,惊讶之余,被她反复刁难。从此在落霞山上朝朝暮暮,携手并肩。
他最后却见着师父腾着云雾而来,与他道,&ldo;待到功德圆满那日,你必得回轮回之中的全部记忆。若能飞升,则天边天乐奏响,道道霞光蔽日,瑞气千条。你必坐化,而后归位。若不能归位,便必会引来天雷之劫。这天雷若是仙身,尚能受之。若是凡人之躯,则……&rdo;
他蓦地睁开双眼,天边雷声阵阵,一重比一重更加接近山巅。抬眼向身侧望去,只见她伏于床边,沉沉睡着,毫无知觉。
他闭了闭眼,默默起身,抬手施了个堕梦诀,令她沉湎于梦中。之后又于这屋外施了一个金色的仙障,方才向外走去。
路过那株昙花时,他默了一默。
这月下美人,终是无缘与她共赏。
出得门来,他凝眉望向远方的天际。乌云压顶,低低地铺陈满整个天空,雷声轰隆逡巡而过,一重接着一重,间或一个白晃晃的闪电在不远处落下,映得这黑夜恍如白昼。山巅因着这天色,疾风骤起,门前的树林被风刮得左右摇曳,遍是风过带来的沙沙声。他一身素衣襟飘带舞,被风吹得鼓动不止。
疾步走向巨石,于山石上方站定,那天雷已劈至近前。他侧身避过,抬首望去,目色沉沉。
一瞬间,他脑中似走马灯一般闪过一段段凡尘岁月。得回记忆之后,他已知晓自己是墨渊,而这番尘世之行,也已行至山穷水尽。当年立于轮回井畔,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贪念尘世,竟不思归。莫不是下凡太久,于凡世的浊浪之中不能免俗地沾染了凡人的贪念?于昆仑虚独守三十余万年,肩上抗下四海八荒,稀松平常一般,从未有一日觉着这身份于他亦是沉沉的枷锁。便是永生孤寂,只要能护得这天下太平,职责所在,他亦不觉苦。若未遇上她,若未于凡世偷得这浮生片刻欢愉,或许他早已身归混沌,或许他尚只能微微叹息,再默默于昆仑山巅独看日升月落,亘古不变地守护着四海八荒,只落得一身孤冷。只如今,他却眷恋起这落霞山巅的悠然日月。与她相依相伴,她的心意虽明了得迟了,却得偿所愿。他虽因瞒着她他已得回记忆而总作不懂她几番表白,然看似平静的面下,心内却一日比一日更不平静。或许这凡世平凡的相知相守,方才是他内心真正的圆满。而这,却是昆仑虚上父神嫡子求而不得的。
只这一切,确然如她所说,不过是幻梦一场。脱去这身皮囊,他复又要做回那受人朝拜的尊神,复又要一肩扛起四海八荒,复又要做回她的师尊。不是洛少卿,不是陆子祯,更不是莫未歆,而是墨渊上神。他与她那两万年之缘,早在他祭钟之时气数便已用尽,纵然于凡世一番接续,待到回归那日,亦是梦醒之时。
黄粱一梦的又岂止是素锦,那梦中的婚礼,于他也是梦醒而散。
天命昭昭不可逃,舍去此世,独留一方幻梦,也好。
天雷加诸在身之时,他喷出一口血,点点猩红溅在石上,只堪堪支起身体没有倒下,沉沉的呼吸中抬首望向屋子。那金色的仙障已悄然隐去,想是她已得回法力,或已醒来。微微向那方向抬起手来,似欲握住什么,不期身形下一瞬已化为点点尘埃,倏尔便随风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