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拿到了属于自己的剧本。可打开后,他却傻了眼,嘴角直抽抽。拢共就四句台词。“哎。”“对。”“啊。”“行。”还尼玛都是语气词!“这不跟谦哥在台上的词一样。”张远挠头吐槽道。“谦哥的词都比我多。”张远原以为,所谓的客串至少能是范伟老师这个级别的角色。在《手机》中,范伟出演了男主严守一的老家表弟,拢共加起来,出场戏份不到五分钟。可他想多了,自己哪能和范老师比呀。人家台词好几页呢。“我倒是方便了,背台词不辛苦。”他苦笑道。“怎么了?”见他愁眉苦脸,刚到片场的范氷氷凑过脑袋,看向他手中的剧本。“呵呵呵……”范爷捂嘴大笑:“你这台词还没毛片男主多呢。”张远:……老子总有一天要堵上你的嘴!“别在意,能露脸就不错了。”见他脸色铁青,范氷氷安慰道。“至少你不用靠陪酒,被人揩油,就能拿到角色。”她的神色突然黯淡下去。“那倒不是因为我守身如玉,主要是女导演太少了。”张远斜眼回道。“呵呵呵……伱真逗,对了,给我留个手机号码吧,之后还能再联系。”范氷氷终究是能做大事的性子,立马从低沉的情绪中将自己拔了出来。两人互相留了号码,之后张远便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掏出随身携带的小本,开始写写画画。不多久,剧组便准备到位,即将开拍。这场戏的背景为节目组内部开会,除了饰演严守一的葛忧和费墨的张国利外,场景内还有包括张远在内的三位电视台工作人员。拍摄地选在了郊区的一处别墅大客厅内,被布置成了到处摆满书籍,文墨生香的书卷气。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说的便是这场景和场景内人物的反差。这段戏的情节,很符合相声理念中三翻四抖的原则。费墨的讲话被反复打断,最后连自己要说些什么都忘了。愤愤一拍桌子,点上烟开始教训手下。这场戏的目的,便是借费老之口,点出影片的主题:每个人的手机里都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一个场景五个人,没有大动作,都是台词。这一幕其实很有舞台剧的感觉。按照剧情,到张远接电话这会儿,应该是费老第三次被打断,之后便是点烟骂街。所有演员就位,张国利与葛忧对面而坐,另一位演员也是如此,唯有张远独立在外,像分割线般,伫立在两方人中间。好处是,镜头正对着他,真能露脸,还是正脸。张远估摸着,就这座位,应当都是许帆为自己争取的。所以别管人家找自己来有啥其他目的,可人家是真办事,一点不含糊。现在的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皮夹克,下半身穿着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脚踩着一双黑色牛皮鞋。这装扮让他看上去有了种成熟的老打工人的气质,看着至少比实际年龄大十岁。“各部门准备。”“演员进入状态。”“A!”伴随着副导的喊话,张远那少的可怜的戏份正式开机。“喂,有电话了,有电话了……”安静的场景中,想起了一道带着娃娃音的彩铃声。别看现在觉得土,那年头可流行了,并且还要额外支付6块钱一个月,才有使用的资格。坐在塑料椅上的张远在听到铃声后,立马侧过身子,抬起一边的大腿,方便自己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拿手机时,他眉心微皱,毕竟之前费老已经被打断两次。而在看到手机来电显示后,他则带着抱歉的眼神朝着张国利轻轻颔首,随后身体向后一仰,接了起来,开始了属于他的四句“台词”。“喂。”第一句,他神色放松,语气非常亲切。“对。”第二句,他的表情微微凝重了一些,可又很快放松下来。“啊?”第三句,他的眉宇间挂上了一丝喜色,像是听到了什么好消息。同时右腿搭到了左腿上,翘起了二郎腿。“行。”最后一句,他语气坚定,像是下了什么保证。四句词说完,他看了眼在旁面色不善,等待这自己的张国利,赶忙从口袋里掏出烟盒,取出一只香烟,为对方点上,以示抱歉。“卡!”冯导一挥手,身旁的副导便喊了停。“张远,你过来一下。”冯晓刚朝他招了招手,把他喊到了身旁。其余演员也围了过来,一同看回放。“我词说错了?”张远调侃道。一旁的范氷氷差点没绷住,就四个语气词还能说错了,那真不如去拍毛片呢。冯导瞥了他一眼,清楚这是对方在暗暗表达不满。嫌词少,正常。“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你能告诉我,你说这几句词的时候,好像设计了不少动作?”冯导觉得,嗯啊这是,你说完我拍完,走人后一拍两散不就得了。我还少个“竞争对手”。所谓的竞争对手,是指竞争范氷氷的对手。“冯导,是这样的。”张远掏出自己的小本,翻了翻。“按照我的服装和人物关系,我这个角色,应当是三十岁左右,费墨和严守一的部下吧。”“差不多。”“按照剧情,费老已经被电话打断了两次发言,到我这儿是第三次,没错吧。”“是。“问题就来了,作为一名成熟的部下,在出现两次状况的情况下,还第三次接起了电话,惹领导不高兴,这种没有职场哲学的行为,好像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人物身上。”张远一字一句的说到。冯晓刚张了张嘴,他压根就没想过这事。“你继续说。”国利叔到底是自己人,立马接道。“那按照剧情推断,这个电话一定非常重要,我才会冒着风险接起来。”“然而,在剧本中,我放下电话后,并没有着急离开,或者露出心急如焚的神色,而是继续开会。”“那就说明,电话的内容并没有那么重要,如此一来,重要的,便只可能是来电的人。”包括张国利在内,葛忧,许帆,范氷氷几人全都凑近了脑袋,饶有兴致的听他分析。“如果是我的话,只有三种人能让我觉得如此重要。”“父母,爱人,孩子。”“但按照我的了解,父母和爱人的电话,我可能会按下不听,待结束会议后再打回去。”“唯有孩子的电话,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是要当场接起来的。”冯导刚想反驳他的说法,便听到许帆阴阳怪气的开了口。“对,我们家小刚就这样,我的电话半天不回,他闺女的再忙也要接。”冯小刚轻咳了一声,臊眉耷眼的把话憋了回去。许帆语气发酸,因为这个女儿是冯导和前妻生的,她就是个继母。张远的话刚好拨动了她心中的那根刺。女儿是父亲的贴心小棉袄,但冯导对女儿爱护有加,却不只因为这个。他的女儿冯思雨与王非李亚棚的女儿李嫣然一样,患有先天性唇腭裂,经过多次手术才回复正常面容。天生落了病,当父亲的觉得对不起孩子,自然格外照顾。张远没管这夫妻俩的抬杠拌嘴,继续说道。“所以我的设计,是角色接到了孩子的电话。”“而那四句次,也是对孩子的回应。”“爸爸,爸爸。”“嗯。”“你是不是在开会呀?”“对。”“我这次考了全班第一。”“啊?”“你答应考第一就帮我买玩具的。”“行。”张远将自己设计的潜台词完整说了一遍,周围众人皆露出了意外之色。冯导突然眼眶翻红,点了点头。“他为了四句语气词,设计了一场戏?”他惊讶的,不光是张远为了四句无关紧要的台词而深入琢磨了整个人物。更是被设计的潜台词而打动。当年她女儿出生后不到两岁就进行了唇腭裂手术。术后医生关照,不能让孩子哭,否则影响恢复,容易让伤口崩裂。为此,冯导在那段时间天天买新玩具回家,就为了逗自家姑娘高兴,不让她哭。张远的潜台词中提到孩子和玩具时,他便想到了自己。贪财好色与疼爱女儿的父亲,这两者之间并不存在冲突或对立,而是可以一同存在,甚至能够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张远,你挺厉害啊,我们都没这么仔细思考过,你倒把这个人物的前后逻辑给理顺了。”许帆面带喜色。毕竟是她把张远介绍到剧组的。现在对方表现不光优异,还远超她的预期。她也有面子。“我发现你好像又进步了。”张国利也说道:“比之前在《倚天屠龙记》剧组又深入了不少。”张国利也没想到,这小子蔫蔫的在旁边蹲了半天,一声不吭的却整了个大活。怪不得刚才表演时,他就觉得奇怪。张远的动作和台词好似自成体系,有一套潜在逻辑在。现在一听,果然没错。“昨天拍远景时,明明都不露脸,张远也设计了人物的。”范氷氷依旧很够意思,找准时机提醒导演,帮他说话。冯导沉寂了一阵,随后点点头。“行,这样一来,前后逻辑是通的。”“人物细节也更丰富了。”“细节越丰富,人物越真实。”“咱们这片子本就是现实主义题材,越真实越好,你做的不错。”他拍了拍张远的肩膀。冯导也觉得不可思议。原本他以为像张远这样的年轻人,估计最多老老实实把词说完,人物表情和动作别出戏就不赖。没想到他还自己写了人物小传,并且能自圆其说。他想到张远昨天刚来时,便帮他们解决了纠结已久的那句台词。“做人要厚道!”看来他的能力不止于此。“小刚。”他正想着呢,妻子许帆开口道:“我觉得他都把人物设计成这样了。”“光有四个语气词太可惜了,不如多加点戏份。”许帆说着,给出了一个嗔怪的眼神。我早说了多给点戏,你不听。现在好了吧。你明明只给了四句词,人家却照样玩出花来。你也太小瞧人家了,早听我的不就得了。“对啊,你要多给他一下表现的机会。”国利叔也在旁搭腔。“哦,行,我想想。”冯导不是敷衍,而是真的在考虑。就在此时,张远却举起手来。“冯导,如果可以的话,我对刚才那场戏有两个小意见。”若是之前,他这么说话,冯晓刚是断然不会搭理的。你什么人啊,才几岁,有什么资格提意见?可经过刚才的人物分析,冯导也觉得他肚子里有点东西,便慢悠悠的回过头去,看向他。“怎么说?”“首先,我觉得国利叔刚才的表演有点问题。”张国利瞪大了眼睛。你小子……我一直在帮你说话,你却拿我开刀!也就是和他熟,再加上有相声圈的情谊在,否则按照张国利的脾气,早就翻脸了。他这会儿似笑非笑,歪着脑袋看向张远。“那你说说,我哪儿演的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