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真锅先生,我才能有之前那样的生活。如果没有他的话,像我这样一个没有爸爸的小孩,会过怎样的日子呢?我没有朋友,只能和妈妈相依为命,日子非常辛苦而无趣。真锅先生出现以横,我的生活才有乐趣可言,所以我必须感谢他才对,可是却一直没有发现到这一点,直到他要走了,我才知道自己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我实在太愚蠢了。
火车进站,车门一开,我就快速地飞奔而出。我跑过月台,通过剪票口,闪过站内的人潮,全力向前冲。g港在车站北口的方向,所以一出北口,就可以看到一整排的计程车。可是我没有钱坐计程车,以前也没有独自坐计程车的经验,所以只能穿过车站前的马路,往g港的方向跑去。
在奔跑的途中,我的胸口疼痛起来,一股令人感到不适应的气味从体内往上冲到嘴巴,好几次因为不舒服而想停下脚步,也觉得自己绝对跑不到港口。我真的真的很不舒服,不舒服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觉得再也走不动了。可是,我一定得向真锅先生道歉,就算死,至少也要对他说一声&ldo;对不起&rdo;。
跑了三十分钟左右后,终于看到港口了。我在心里祈祷着,希望来得及见真锅先生最后一面。我跑过海关跟码头的一些建筑物后面,抄近路往码头跑去,并且在没有人看到的地方越过栅栏。我不舒服得几乎要昏倒了,眼前的建筑物变得朦胧,而且像跑马灯一样地在我面前旋转着,白色的大船和各色彩带形成的屏风阻挡在前方,更占满了我的视线。
岸上的送行者与船上的旅客之间,有许多五彩的色带。送行者与旅客的手里各执着彩带的一端,这是船将起航前的最后一刻。后来我曾数度来到港口送船出港,但是之后所看到的彩带,都没有这次的多。我觉得我痛苦得快死了,很想蹲下来休息,可是,我不能休息,因为船马上就要开了。
后来回想当时的情形时,觉得那个场面仿佛一场诡异的梦。我眼前色彩缤纷的彩带,就像大水形成的瀑布一样,矗立在我眼前。那条大瀑布随着船的移动,缓缓的流动着。华丽的色彩流动、送行者的叫唤声、闷热的天气,再加上我自身的疲累,让我感到一阵又一阵的晕眩。
白色的大船发出汽笛声,已经慢慢的往左边的方向移动了;彩带形成的屏风因为船的移动而变形。我努力的探出身子,视线投注在二层楼高的甲板上,认真的寻找真锅先生的身影。挤在大人人群中的我,虽然一下子被人群淹没,一下子又被排挤在他们的身后,但是视线却一直没离开甲板。这是看到真锅先生的最后机会了,所以从f市开始,从那间小屋开始,我就不断地在跑。
终于看到个子小小的真锅先生了。他穿着黑色的裤子,白色的猎装外套,他的手上并没有握着彩带,一个人垂头丧气地靠着栏干,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ldo;真锅先生!&rdo;
我大声叫着他的名字,但是四周闹哄哄的,他不可能听见的。于是我一边叫,一边转头看四周,寻找有没有比较高,比较容易被看到的地点。停车场有一辆卡车,我立刻跑向卡车,并且从卡车的后方跳到货箱上。
&ldo;真锅先生!&rdo;
我一边大喊真锅先生的名字,一边大力地挥动双手。叫喊的声音仍然派不上用场,但是站在卡车上挥动双手的样子,终于让真锅先生看见我了。他的身体很快地离开栏杆,脸上露出高兴的笑容,并且挥动双手回应我。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看到了神。
&ldo;真锅先生,我相信你‐‐!&rdo;我叫道。
&ldo;上次的事,真对不起‐‐我是相信你的‐‐!&rdo;我又叫了一次。
但是,我的声音仍然无法传到他的耳朵里。真锅先生一手放在耳朵上,身体往前倾,一副在问&ldo;你在说什么呀?&rdo;的表情。
&ldo;真锅先生,我是相信你的,我真的相信你呀‐‐对不起,我对你说了那样的话‐‐!&rdo;我竭尽所能地大声喊着。
我想真锅先生并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可是他好像很高兴,他用力地对着我点了好几次头,并且把双手放在嘴巴上,围成喇叭的样子,对着我大声叫着。可惜我同样听不到他的声音。
因为船一直在缓缓移动,为了能跟着船前进,我只好跳下卡车,在码头的混凝土地面上小跑步着。其他来送行的人,也缓缓地向前移动。
没有多久,彩带纷纷断裂,船逐渐偏向右转,驶向外海。船的角度变了,真锅先生的身影也慢慢偏远。我一直挥着手,直到完全看不到真锅先生为止。
彩带形成的屏风也消失了,大量的彩带碎屑在波浪中起起伏伏。船改变了方向,船屁股朝向码头这边的送行者,此时送行的人也纷纷转头,与船的方向背道而驰,准备离去。只有我与人潮的方向不同,我仍然站在原地,看着船消失的方向。
直到船已经远去,只剩下拳头般的大小了,我还是站在码头上。周围的人群早已散去,我走到码头的边边,坐在粗大的铁桩上,一直看到船身完全消失为止。
船身消失的地平线,是距离我五公里远的海面。这是真锅先生以前教我的知识。想到这一点的同时,我也想起了他的表情、声音,这个教我各种知识的人,现在已经离开我的身边,从此以后我必须独自生活了。可是,我真的能够独自生活吗?
我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因为问自己这个问题并回答这个问题,都是很痛苦的事,所以我甚至有了不如现在就跳入海里自杀的念头。可是我太累了,甚至拿不出自杀的力气。
我想起和真锅先生一起看流星,等待地球通过和流星交会点的那个夜晚,想起当天他所说的种种和宇宙有关的事情。我感觉到在巨大的宇宙之前,自杀这种事情实在是太渺小了,实在不能拿来相比,所以就不再去想自杀的事情。我努力地叫自己想:在一颗向宇宙前进的小星球上,有一艘向前航行的小船,真锅先生现在正在那艘小船上,所以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他的。
真锅先生就这样从我的眼前消失,一九七七年的夏天也结束了。
第十二章
因为没有钱买车票了,所以回程的时候我只好一步一步地从港口走回家里。我一边走,一边感谢神。我谢了又谢,甚至自言自语地说出感谢神让我见到真锅先生的话。我家应该代代是佛教徒,可是我家里却没有摆设佛坛,妈妈对信仰的事情一向漠不关心,所以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有拜拜或祈祷的动作,因此我不知道应该怎么祈祷才好,只能在胸前双手合十,低声喃喃自语。
从g市的港口到f市的家,距离相当远,我先是走得全身发热、一身是汗,但是长时间走下来,身体就变得又湿又冷了。当我一步一步走着的时候,我一直在回想真锅先生说过和地平线有关的话。在千滨的海滩时,真锅先生说过:从这里到地平线的距离,和g市到f市的距离差不多。所以我就想像现在正要从地平线走向千滨。然而,我实在大累,脚更是僵硬得有如木棍一般,从g市到f市的家这五公里,对我来说,实在太远了。好不容易看到真锅印刷厂时,大阳已经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