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再重复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几乎找不到别的出口——四处都是围墙,而我只能步步为营。虽然偶尔改变形状,却无法逾越它的存在。我穿越地道,以为发现了新的出路,但出口遥不可见——我只能返回园地,挑战着自我的界限。
没人陪伴其实并不孤单,因为可以去想念那些曾经相伴的人——每次回想都会有不同的感觉,如同反复揣摩一本深奥难懂的经书。其实看后仍然不懂,也许是因为懂得了新东西,于是那些旧的似乎又不懂了。
一个人的冬天,是完全陌生的体会——也许我还不算一个人。周末的时候,我和姐姐、小剑、史努比坐在自家的落地窗下,带着快乐和不能置信的心情一动不动地注视外面鹅毛般的雪片。窗户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我将暖气旋至很大,然后去厨房,沏一壶上好的奶茶或者烘焙些蛋塔给大家吃。夜色渐渐湮上来,姐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话读给小剑听,看着他们两个脸上的微笑,我觉得非常满足——我刻意忘掉在巴特梅尔湖的日子,那个雪季和这个雪季,长得似乎隔了一世。
其实我是不能够恨晋玄的,一如我不能恨桑子明和蓝剑一样,那些过去的日子,要是没有他们,也就过去了,而且会过得非常萧索。他英俊的面庞,他微笑的话语,无论如何给了我生命中不能替代的一段。
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申请——即使不发生那件事,我也认为是时候该离开了:现在正是读书的最后冲刺,要一份完满的论文才可以安全毕业;况且这个公司规模太小,限制我更多的发展,俗话说“龙落浅滩遭虾戏”——纵然我算不得什么“龙”;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生活在谭晋玄的庇翼之下——他已经皈依索非亚,我再去投靠他——天,我们是在上演《聊斋》里的《鹅笼》故事吧?还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此强大,可以再经受一次与多年前无二的伤害?——那个时候叶翩翩蔑视着我,“晏湘裙,你那个硕士根本就是我叔父公司捐的——蓝剑求了他多日……”
我聘请了私人律师,除却提醒张经理酒后乱性这件事,更暗示他我手中有充分的证据,足以对这家公司构成不小的威胁——张本就心虚,只想快点结束麻烦,更没料到一向沉讷的我会突然下手,并且如此决绝。所以不过虚弱地挣扎两下,就乖乖奉上赔偿——虽然数目不是很大,也够我应付一年的开销,而绰绰有余。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做事不留余地。可是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能计较前面的路是黑暗还是泥泞——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是染料,一次两次,无论内心是否鹤立鸡群,表面上也得同流合污——可同流合污久了,或者就以为那是我们的本来颜色。
所以我们都不如蓝剑,要遭受这么多伤害,才明白他一早实施的真理:“……四周社会阴险卑鄙、身边人物凶残龌龊,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我不会容忍他们长居我上,若要胜利,必须以暴制暴……我早已抛却性格中的敏感、同情和世俗道德,换句话说,除了智慧,我注定麻木不仁!”
天气好的时候我独自开车去那家闽南餐厅,老板热络地打招呼,“很久没见您先生了——出差了么?”
我无法回答,只好把目光投向窗户外面的天,因为时候不到,天色也黑得不纯粹,仿佛敷了一层暧昧的薄膜——大都市的天空和人一样,都是那么的不纯粹,爱和欲望,有时候也并不像冰与火,能分的那样的清楚。
晚饭时分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成双入队的男女态度狎昵。邻桌是两个年轻亚裔,做着学生打扮,不住地亲吻着,旁若无人的态度。那女子有细致的长发,将脸埋在男子怀中,瞬间又扬起来,露出极美的弧线——我突然感到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尽力不去想巴特梅尔湖,可它们随时随地浮现在我眼前——那些美丽的夜晚,只属于我和晋玄;一旦认真捕捉,它们又倏忽碎成色块,融成一片温馨而模糊的颜色——我一直辨不清楚:是因为温馨而变得模糊?还是只有模糊才觉得温馨?或者这一切都不再重要。就像那晚他对我说的话——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坦诚最真心最温暖最可依靠的话。
但是又能如何呢?这些话如星子般坠下,落在雪地里,击起一小簇雪珠,飞花溅玉。佛经上说“求不得”是人生八苦之一,可是佛不知道,比“求不得”更苦的,是得而复失。你笃信他在你身边,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角落,可以包容我们两个人——我用甜蜜而苦涩的诗经喂养他,而他沉默而坚定的拥抱地呵护我——然而我错了,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想象。世界如此破烂,永远千疮百孔,根本容不下任何人——他终于选定的穷途,亦是我的不得不走的末路。
表面上我依然照食照息,宋明工笔山水般平静,但内心起落不停,似在暗夜听昆曲,急拍慢板,声声都是《琵琶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唯一可以慰藉自尊的是:我从未主动靠近过晋玄,也没给他靠近我的机会——这样我就可以装作平静:从不曾柔肠百结,也没为他横生鲜妍。今后要是劈面遇上,还可以做到巧笑嫣然,即使脊柱发凉,也能硬着头皮道两声“恭喜”、“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