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咒》
日子仿佛重新浑浊起来,好像不再流动的水。
爱情真是一种奇怪的病,对的人,不对的时间,有的可以治好,有的变成恶习。他的恶行,他的放荡,他的极端,他的冷漠,一点一滴……因为无法离开,也就只好习惯……
他爱不爱我?有没有爱过我?现在还爱不爱我?我又爱不爱他?
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我早已经不想。
为什么要忘却一个人,却只能依靠记得?——那样残忍又无望的记得。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间被时光风化成沙,粒粒吹得散尽,再也无法追寻,我身心俱疲。
我好几次想振作起来,摆脱这一切。可是刚想说什么,蓝剑就仿佛先知先觉,从后面抱住我,紧紧地,紧到浑身发抖,好像一个人啜泣的模样。
欢乐与梦想,热爱与痛苦,背叛与屈辱。我和这个人,有着如此深刻的渊源——即使他已经不是原来的蓝剑,可是他仍是让我穷尽一生追逐的希望,并且他是小剑的父亲——小剑,他比我的性命更珍贵。
况且蓝剑是那么骄傲、倔强而且自律,从来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流过任何一滴眼泪(翩翩的声音哽咽难抑,“那么湘裙,你可否为我落一滴泪?”)——可是现在,于是我又心软了,自愿沉沦下去。
只要不想,不想就好了。
反正我遇到他,不是我的过错;他爱上我,也不是我的过错。
或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段感情,永远是我卸不下的包袱。
从一开始。
可是,什么又是开始?
是那场夏日里永不褪色的舞会?还是桑子明第一次进入我的视线?亦或是,我和翩翩在大光华寺,一同站在阿修罗面前?甚至更早,我和翩翩第一次相逢的时候……
说不清了,再也说不清了,可是说得清又是什么用处?
他辜负我,他抛弃我,他找到并跟随我……可是,我为什么默默承受而不躲避?
在心底,有一个我看不见也从来不去看的幽暗角落。
茶馆新来了个艺校的女孩子,弹琵琶弹得非常好,我回来的时候,常常看到她垂首拨弄四弦,反复练唱:“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说实话,她的嗓子并不如她的琵琶好,略微有点喑哑。可是衬着这首曲子,却是正好,于妩媚中分外透出一股凄清来,似花动影移,蔷薇丛里透出冰凉月光。尾音袅袅,和着琵琶,渐行渐远渐无声。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喝酒,喝得昏沉便倒头睡去,只有这样,方可一夜无梦。
我不像翩翩那样偏爱葡萄酒,我更喜欢由粮食酿造。
浙江女儿红讲的是年份,于生女之日酿下美酒,要待女儿出嫁那天才启封款客,十几二十载的窖藏,入口芳冽不烈,醇厚回甘如女儿脂香。讲究的在生米中加添熟糯米饭,造出来,它更甜,更悠长。富贵人家或山林隐士,加入菊蕊、莲花、梅瓣……则成酿后酒味中更带花香,清雅无比。
塞北农家自造的烧刀子,纯用高粱与包谷酿成,据传要用八斤粮食方可造一斤酒,更不添加他物。只待粮食化尽,当年的土酿当年便可开坛痛饮,酒味烈而不纯,落肚便即上头。曾有传说关外雪天里有黑熊闯入农家地窖偷喝此酒,庞然大物竟被生生醉死,不劳猎户动手。那烈辣的劲头,如一柄利刃顺咽喉直戳下去,再化作千万把小刀子从每个毛孔激射而出——一副肠胃连同全身都被刺痛,愈痛愈是过瘾。
这是我的药,亦是我的毒——我中毒已太深,像世上那些瘾君子,骨髓与血液都已深深依赖。那些毒药给人带来短暂幻觉,却把人推入更深更黑、没有光的所在。
而人们,受制于它所允诺的虚假快感,一步步往没有回头路的方向走去,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次年桃花开得特别好,妖异一般。整个院子花开如雾如雪,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里,也是烟蒙蒙的醉软风情,满院只见一片粉红,几近邪魅。
来这里品茶的人都说,今年的桃花开疯了。
我只觉得心情烦闷,在后院用竹竿打桃花下来。
安期问我,“好好的,把它们打下来做什么呢?”
我站在梯子上,倒临时想好了借口,“花开得太密了,恐怕挂不住果。况且桃花阴干后炮茶,可以治很多病呢。”
“我们住得都是观赏桃,还真指望结果啊?”安期站在一旁,看了好久,他的眼睛里,有小孩子一样的清澈,倒映着水光涟滟,明亮无比。“不过,”他补充了一句,“我的湘裙真博学。”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痛得不能自已。我已经无法忍受再伤害安期,如果伤害了他,只会让我自己加倍悔恨。我以为我可以背弃自己的良心,可是当我们四目相接时,我心里悲伤而绝望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出现,恍如流矢,一下射中心脏。
“对了安期,我刚刚想起来,用桃花瓣与冬瓜仁研磨,可使容颜漂亮,若要红润就多用桃花,若要白皙则多用冬仁。”我卖弄自己的广闻博识,力图看起来更加安心。
安期也微微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