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她“惊若天人”未免失真,因为这女子本就来自和阴府隔了一个人间的天上。
正是游仙慕遮君。
采泪女常年只在阴府和人间穿梭,把她们放在天上,只算懵懂无知不经世事的小鬼。慕遮做了几百年司命君,将司命仙境打理得风生水起,纵然司命仙境因她那在人间体味了一番生活而变得多愁善感的徒弟近于衰落,也毫不影响她在天上的声名。然而采泪女“懵懂无知不经世事”,自是不知道来者何人,只道这女子和从前的苏瞳一样是个异类,拿着铁钩想要把人往正确的方向赶。
孟婆一道禁令在上头,采泪女见这女子不怕铁钩和自己变幻出的可怖面容,又不得动手伤人,只得退回那口铁锅旁边,连连喊着她们的上司。
慕遮一边走一边对采泪女们道:“多谢各位传话,我今天正是来找孟婆的。”
几个采泪女愣怔了一下。忽而她们身后的铁锅边沿挂上了一个又粗又大的钩子,一只枯槁的手顺着钩子从汤里边探出来,紧接着在锅里牵出了一个灰色皮肤的老太婆。老太婆从铁锅中走出来,环顾一番后,手中的铁钩变成了拐杖。拐杖的顶部盘虬着笼子形状的树根,树根含着一粒和她衣服同色的紫色宝石,紫光从树根的缝隙中透出。
孟婆拿拐杖敲了一下那几个采泪女的头,责备道:“这是天上的慕遮女君。”
采泪女尽管对这名字还是陌生,但一听来者是天上的,被吓得不轻,当即袖子一挥隐了身形,生怕慕遮怪罪她们有眼不识泰山。
孟婆对慕遮道:“小鬼顽劣无礼,慕遮君不和她们一般见识。”
慕遮:“天上可少见这么有意思的孩子,你千万不要教她们太多那些虚的东西。”
孟婆:“该懂的规矩还是要懂,不是所有仙君、天神都像慕遮君一样不在乎这类事情。”
慕遮不想再抓着这个问题不放,道:“我今天是来找你问一个人的。”
孟婆低了低头,银白的头发被额饰上的珠宝渲染出了流光溢彩的感觉:“仙君但说无妨,我一定尽力。”
慕遮道:“我徒弟云离,这次拿了个名叫安然的凡人的簿子。那安然的哥哥安桐,在司命仙境是个黑户,查无此人。我想知道会不会是这阴府的生死簿出了问题。”
“仙君,这生死簿的掌管权在阎王那里,我这老婆子只管熬汤罢了。要查生死簿的话,仙君可以从桥上过去,走完忘川河,就可以见到阎王的府邸了。”
慕遮道:“凡投胎的鬼魂,都要喝完你的汤,走完奈何桥,其名字才会被阎王登记在生死簿上。”
孟婆用拇指抚了抚拐杖上突起的木块:“仙君是怀疑那叫做安桐的凡人,在奈何桥上出了差池?”
“正是此意。”
“仙君既然说那个人在司命仙境是个黑户,想必没有谁查得到他的前尘往事。独独凭一个名字查人……这实在是……”孟婆犹豫着,“仙君可有其它线索可供参考?”
慕遮摇头,道:“我可以先把这个安桐搁一搁,再向你打听另外一个人。二十四年前,可有一个叫苏瞳的鬼魂行经此地?”
“苏瞳”二字一出,孟婆原本被皱纹遮掩的表情一下子弹跳了出来。她淡得快消失的眉毛耸了耸,道:“这个人我印象极深。当年他要走过石桥返回人世,却不愿意喝下我的汤。他决心要走,我只好灌他喝了汤,才放行。”
慕遮:“这么说,他确是喝了汤?”
“是。”
孟婆其实省去了苏瞳和她打过一架的片段。
不想喝汤的人从古至今实在太多太多,那些人想尽办法保住记忆,或是趁采泪女和孟婆“不备”开溜,或是拿财宝金银贿赂。孟婆身上的衣服镶着不少奇珍异宝,都是自以为聪明的贿赂者留下的,孟婆倒是来者不拒,不过只收钱不“办事”,揣好珠宝还是得灌人一碗汤,反正过后没有谁记得。
那年的苏瞳施硬不施软,愣是和孟婆好好打了一架,虽然最后没能侥幸逃过,但在孟婆的手臂上留下了一条至今没有愈合的伤疤。
慕遮正在思考,孟婆道:“等等,仙君,你说二十四年前?”
“对,二十四年前。”
孟婆转了转她的拐杖:“这就不对了……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我记着的‘苏瞳’,走这石桥,少说也是七十年前的事情了。”
慕遮奇道:“七十年前?”
“我再想想……应有七十六年了。”稍稍低头沉吟,孟婆又抬头更加笃定地道:“没错,七十六年。”
鬼魂的气息、奈何桥的过往、司命仙境中没有簿子、对不上号的时间……
这发生在苏瞳身上桩桩件件的奇事应该如何关联起来?苏瞳和安桐又是什么关系?
现在只能去查查生死簿了。
慕遮道:“那多谢,我去见见阎王。”
穿过奈何桥,是一片类似凡间集市的喧嚣吵嚷之地。畏惧人间又没有信心修仙的阴魂们都聚集在这里,阴府自有地方供他们醉生梦死,享受阳间享受不到的闲散。这种闲散没有代价,是以许多人宁愿千千万万年做一只地下阴暗处的小鬼,不见“天日”,但享“清福”,自自在在无牵无挂。
阴间有昔日的薄命仁人,也有无恶不作的地痞恶霸,鱼龙混杂。几瓢清水救不了一锅坏汤,放眼望去,浑浊污垢之气一言难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