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云熙在我和莫知的陪伴下正式入主凝阴阁。
凝阴阁不属于任何一宫,相较东西六宫在地理位置上离甘露殿最近,故而从来都是赐给历朝宠妃所住。即是宠妃的住所,自然修葺的富丽堂皇,里内陈设也尽善尽美。进了宫门先是一条点缀六棱石子的青石路直通正殿。路两侧立着雕成莲花状的白玉宫灯。因是寒冬,故而院中花草并不繁茂,只游廊下一排忍冬开得绚烂。然而即便雪素花残,那四方游廊上描了金的云纹花卉,依旧将这宽敞的小院点缀的富丽堂皇。云熙初入阁内,望着正殿门楣上三个朱漆大字“芳菲天”咂舌道:“我还当和静心苑一般,不过是个大点的院子,却没料到竟这般堂皇气派。”
我也暗自感叹,阁内除正殿“芳菲天”供云熙居住外,另设有侧殿淬雪栏,后面竟然还有一间独立的小厨房和柴房杂物间等处,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连新晋掌宫的我,都在芳菲天隔壁分到一间独住的小屋,那小小一间简陋的静心苑如何能与之相比?
云熙在正殿落座后,我便带着满院的宫女太监齐齐跪倒,正式见过凝阴阁的新主人。
阁内原有太监宫女各四人,主事日常洒扫工作。因为凝阴阁无主,掌宫的位置又空缺,便一直由其中一个叫连双的太监主事。云熙见他二十出头年纪,品貌端正,说话做事利索简便,故而让他继续暂代主事太监一职。又觉着阁内连我和莫知在内共有十人,已然超过了贵人应有的仆从人数,便想着让我回了内务府,裁掉几人才好。
云熙此话一出,院内几人便都如芒在背,再也跪不安生。大约人人都不想离开这个富贵地,其中一个宫女大着胆子道:“奴婢玉珠回荣贵人话,小主刚住进来不知道,以前凝阴阁住的都是嫔以上的小主,伺候的人数更多。后来空出来后,内务府酌情裁了几人,只留我们几个打扫院子。如今小主住进来,更需要人手伺候,如今维持凝阴阁日常事务人数尚且不足,哪还有裁人的道理呢?”
“你说的倒是有理。”云熙沉吟片刻,不露痕迹的冲我摇了摇头。我会意,看一眼方才回话的宫女,只见她年纪偏大,一对眼珠滴溜溜直转,处处透着精明,心知这是在宫中呆久了的人精。再看其他人,除连双皱眉不语外,其余人大都偷偷拿眼斜着她。
看来此人不可留。
云熙又道:“连双,你也是这里的老人了,你且说说看?”
“回小主,奴才认为,小主即是凝阴阁的主子,便可依照规矩随意裁剪宫人人数。”连双想也不想,低头朗声道:“不论人数多寡,奴才自当尽好奴才的本分,伺候好小主。”
他回答的干脆利落,身边跪着的其中几人顿时心生不满,甚至忘了规矩,当着云熙的面侧目狠狠瞪着他。
云熙坐在上方哪里看不清楚,只一眼扫过便冲我使个眼色。我适时道:“小主初来有些乏了,不如进内室歇息。裁不裁人的原也不急于一时。”说罢,便同莫知一道扶着云熙款款入了内堂。
在内室中云熙一番思量,定了裁掉玉珠和另一个年纪较大的宫女玉姝,另指派连双带领其他三个太监只做外间杂事,另两个留下的宫女银芯和银蕊负责平日洒扫等粗活,自己的一应近身事务仍由我和莫知负责。
当下我便带了人去了内务府回总管常玉。常玉见是凝阴阁来人,满嘴没有一个不好,连声称颂云熙谦逊厚德。玉珠玉姝二人虽不愿意,但见我从袖中掏出一袋银子拜托桂公公为他们寻个好去处,倒也领了人情,接过我赠与他们的一锭银子,行礼称谢。
事毕,回到凝阴阁中,却见莫知领着剩下的几人候在院中,我正纳闷这是要做什么,谁料莫知带头屈膝行了个周正的礼,口中道:“凝阴阁所属奴婢莫知,见过掌宫。”
其余人跟着一起行礼,院中哗啦啦拜倒一片。
我心知这是莫知怕这些人不服我年纪小,故而有此一招为我造势,心内感激的无以复加,几步上前扶起她道:“好姐姐,多礼了。”心想绝不能辜负她一番苦心,便正色道:“诸位也快快请起。日后凝阴阁诸事,还赖诸位多多费心。我即为掌宫,必然做到赏罚分明,公正无私。日后大家便是一家人,自当同心协力,伺候好小主。如若不然,莫说小主,我莫忘便第一个饶不过他!”
众人拜服,口中道:“谨遵掌宫吩咐!”
我紧紧拉住莫知的手,心头热流涌过四肢百骸,只觉得这春寒料峭之中已然有了万物复苏的融融暖意。
凝阴阁事务理顺后,当日我便将昨夜探施更衣的情况向云熙复述。云熙听后沉默不语,然手中一柄梨花木的十八齿密梳几乎被她狠狠撅成两段。
我骇然,快手夺下那梳子道:“小主莫恼,仔细伤了手。”将她手掌摊开一看,白玉似得掌心果然勒出了一道血痕。
“江嫔!”云熙恨得双目血红,鬓边垂下的缠丝珍珠银坠子瑟瑟作响:“我自入宫以来并未得罪过她,缘何这般苦心竟要将我置于死地!如不是经曼陀罗花香一事施氏与她反目,只怕你我二人至死不知居然是她一手策划!”
莫知也愤然道:“合宫都传她气质雍容,大气能干,谁料到背后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转而狠狠笑道:“这样的人,活该有人要害她,也活该她怀着孩子都失了宠!”
我低头将前因后果细细联想一遍,斟酌开口道:“小主,放着落水一事先不说,奴婢觉得那曼陀罗花香有些蹊跷。”见她二人将目光集中在我身上,便一气将心中所想说了个明白:“小主细想那日春晖堂的情景,江嫔得知沉水香摆件里藏了香药,应该是立刻向慧贵妃禀告此事,怎么后来句句话都说的有凭有据,且认定了是慧贵妃?后来翠彩自首,人人都信了是施更衣所为,偏她不信?若说是顾念着往日情分,怎么之后竟说出要废施更衣双手这样狠毒的话?”说到此处,猛然想起她二人闺中相识,彼此的性情也应该熟悉,江嫔那日说要废施氏双手,只怕并不是真要她的手,而是明知施氏外柔内刚,激得她以死明志以灭其口也未为可知——思及此,只觉的人心之诡谲恐怖莫测,真真令人齿寒心冷。
“再者,小主还记得落水那日吗?”我见云熙粉面逐渐褪去血色,两道秀眉紧蹙,想了想还是提到落水那日情况:“那药香味道如此之重,连盖在上面的红绸都能沾染。江嫔放在内室之中数月之久,直到怀胎四月才有所察觉,小主不觉得此举过于大意了吗?”
“你是说,那香药是江嫔自己放的,用来陷害慧贵妃?”莫知转念又连连摇头道:“她有这样心思和胆量?”
“她未必没有。”云熙水葱样的指甲在黄杨木三足矮桌上狠狠一敲,冷声道:“皇上如此看重她,仅在嫔位就能协理六宫,承办宫宴,日后如何了得!且看她对付我与施氏,便知此人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如今恰巧有孕,便在自己身上做文章,此举不论能不能扳倒慧贵妃,终究在皇上心中存了个疑影,来日争宠争权便有了先招!”
云熙这番话我不是没想过,却又总觉着哪里不对:“若真如小主所说,那她陷害施更衣如自断一臂,又是为了什么呢?”
三人再度陷入沉默,良久,云熙幽幽开口道:“不论如何,类似施更衣之事绝不能发生在我凝阴阁。施氏既让我去鹿鸣苑找原因,那我去便是了!总不能再糊里糊涂遭人算计!”
“小主去不得!”莫知想也不想便脱口而出。见我二人都望着她,一张圆脸憋得通红:“鹿鸣苑是皇上缅怀贤淑皇后的地方,任何人不奉诏不能擅自进入,违者死罪。小主正当圣宠,如何能在这个时候忤逆皇上。万一——”
万一惹得龙颜大怒,云熙失宠,可如何是好?
“如今情势小主不宜妄动。”我赞成的看一眼莫知,蹙眉道:“鹿鸣苑虽是禁地,但总要有宫人打扫伺候,奴婢觉得,只要使得银子找对了人,总有机会混进去查探一番。”话到此处,脑海中忽然浮出一事,正是黄氏身边的坠儿也在牡丹园出现过,可见这事儿早有人走在我们前面,哪里还有做不得的道理?于是又道:“这事情小主自不能亲为,不如交于我和莫知,小主意下如何?”
这番话甚合云熙心意,自然无不允可。当下便叫我取了三十两银子用以打点,又细细嘱咐我道:“若成便可,若不成切莫强求。此番万不可再生枝节。”
我点头应道:“小主放心,莫忘明白的。”
计策甫定,我便将打点的人选定在专门伺候恩辇的太监小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