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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失宠(第1页)

三人告辞出了慈宁宫,黄贵人口称自己宫中还有事,便不去赏花了。待云熙二人前走几步,她却在背后轻轻扯了两下我的衣袖,冲我使了个眼色。我微微点头,她便不再看我,径直往华容宫方向走去。我亦连赶几步,紧紧跟在云熙身后往御花园而去。

此趟赏花之行着实不那么愉快。明婕妤与云熙甚少来往,虽然位分高,但所受恩宠却大大不如云熙,故而二人说话都客气生疏,直到见着了那株芍药花,二人的话才多了起来。

眼见一丛翡翠绿叶托着无数嫣红的硕大花盘,锦绣芬芳,日光下灼灼耀眼夺目,哪怕云熙一向对花草甚不上心也不得不由衷赞叹:“诗云:艳艳锦不如,夭夭桃未可。若说花中艳魅第一,非芍药莫属。”

“芍药又名将离,是妩媚多情的花。”明婕妤纤巧指尖拂过嫣红花瓣,不觉嘴角含笑:“荣贵人大约不知道,芍药的花期在春末初夏时分,满院的春花谢了,唯它一支开的灿烂,独领风骚。如今这株开得这样早,又这样热闹,宫里头都说定是个好兆头,所以太后一片慈心让咱们都来看看,沾沾喜气。”

我暗叹了口气,心道这宫中此长彼消,明婕妤的喜气落在别人身上,大约就成了晦气——果然,二人说话间,一个低沉男声插话道:“朕不知,茜仪你还懂得花草。”

穿着玄色绣团珠龙纹常服的皇帝仿若从天而降,突兀的出现在这灼灼其华的御花园。明明是沉稳的黑,却仿佛吸尽了所有的春光,让满园桃红柳绿都失了颜色。

一干人等皆匆忙行礼。皇帝伸手虚扶云熙一把,眼光扫到他身后的我,忽然如爆了灯花的烛火那样明亮一跳。

之后再不看我,弯着嘴角对拘谨立在一边的明婕妤道:“方才说的头头是道。怎么朕一来就不说话了?”

明婕妤大约太久不见圣面,乍然听见皇帝用这样熟稔的口气对他说话,愣了一愣,恭恭敬敬回话道:“臣妾只懂一点皮毛,随口跟荣贵人说说讨个乐子,不敢在皇上面前卖弄。”她面上带着淡淡的笑,眼中澄明无波:“臣妾絮叨半天,荣嫔妹妹大约也听烦了——委屈妹妹了。”

“明婕妤哪里话。”云熙盈盈站在皇帝身边,娇俏道:“若不是婕妤指点,妹妹哪里看得出这芍药的奇巧之处。”她笑得那样完美无暇:“皇上有空也来听听婕妤怎么说,当真是门大学问呢。”

皇帝的目光缓缓在明婕妤脸畔流连,滑过她明丽的脸庞,如云的乌发,最终停留在发髻上那朵绽放的双色茶花上:“茶花很适合你——太后亦懂得花草。”

明婕妤的脸上红得要滴出血来:“太后是惜花之人。能得太后指点,是臣妾的福气。”

“朕亦是。”皇帝将她一只如玉小手纳在掌心之中,温然道:“鹿鸣苑中那些牡丹也陆续开了,你随朕去看看吧。”

耳闻得他这样一句话,我的心猛然一紧,忽然一阵酸意由鼻腔直达眼底,几乎就要落下泪来——鹿鸣苑牡丹园,我千方百计几乎赔上性命才能得以一窥,原以为那里是他记忆最深处不可碰触的一片逆鳞,却不曾料到于他人只是闲闲一句,原来端看是谁罢了。

心中不忿至此,连忙低头狠狠将眼泪收回去。好在云熙不失时机的行礼,恭送二人携手而去,连忙跟着垂头矮身。再仰面时已换上一副平常模样,连眼眶都不曾湿润,却见云熙瞅着那株芍药花默默不语。我上前轻唤一声:“小主?”她密密长长的睫毛一眨,倏地落下两滴晶莹泪珠。

“莫忘,”她低低唤我,声音中含着无可奈何的哀伤:“这芍药花开得这样早,是不是谢得也要比旁的花快些?”

我明白云熙的伤心与无奈——她得到的宠爱太过耀眼,乃至太后为保六宫平衡不得不出首干涉。后宫,讲究的是雨露均沾,帝王的情爱,从来没有,也绝不能有“专一”。

二更时分,依约而来的黄贵人端坐于灯火之下,捧一杯香茗淡淡道:“明婕妤出身薛氏一族,是忠勇公嫡亲的孙女儿,也是永泰元年最早跟慧贵妃同一批进宫的。算的是宫中的老人了。在宫中素来默默,也是这些天太后才想起她来,总叫她到慈宁宫陪着。”她自嘲一笑:“敢情失了宠的妃嫔都要在慈宁宫挂个号呢。”

云熙知她自哀,不由软了口气干干笑道:“黄妹妹说笑呢。”她沉吟片刻,又问:“怎么今日妹妹不同去赏花,好歹也能——”

“能见到皇上?”黄贵人冷冷一晒:“太后要为明婕妤搭桥,还特特找了你去,我在一边做什么呢?”她于明亮火光中端看自己一截素白手腕,语气散漫冷淡:“姐姐一路荣华,看不清这宫里的是是非非,我这个闲散之人倒还有些心得。”稍稍一顿,压低了声音道:“这宫里总还是要有个人互为助力,莫说是我们,只怕皇上也是如此。”

黄贵人一语道破后宫种种情态,实在叫我佩服她的眼光和胆量——自我随云熙入宫以来,别的不说,就百福殿玉碎、施良娣香消,披香殿闹鬼,件件了却得云淡风轻,却都能隐隐嗅到前朝争权杀伐的铁锈味道。中宫无主,王氏把持后宫,扶持太子。皇上正在打压世族培养新贵的节骨眼上,太后能将薛氏硬塞到龙床之上,可见皇上在后宫之中诸多掣肘。

“妹妹说什么,姐姐不懂。”云熙面上划过一刹那的惊惧之色,旋即平复如镜面一般的湖水,不起一丝微澜——她常伴君侧,连我都能揣测一二的东西,她岂会不知?“妹妹可是怪姐姐没有在皇上面前引荐?我——”

即是顾左右而言他,便再没有夜话的意义了——黄贵人脸上写着了然的淡淡笑意,起身行个常礼道:“姐姐误会了。我随侍太后,也能偶尔见到皇上。一切皆是天意,妹妹已得姐姐照拂良多,并无怨尤。”她起身告辞:“今日避着人来实属无奈。妹妹仰仗太后,明面上不与姐姐走近,暗地里才好帮衬,还望姐姐谅解。”

之后又客气两声,才施施离去。

莫知看着她袅袅娜娜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鄙夷道:“这个黄贵人,趋炎附势都做的这样冠冕堂皇,当真好厚的脸皮!”

云熙闻言,秀眉一皱斥道:“乱说什么!还不去关门!”

她向来对待下人言语温和,如今这般发怒显然是动了真气。莫知一凛,缩着脖子去关门。我知云熙心情不好,连忙扶着她进到内堂,又呈上一盅蜜糖牛乳让她饮用安眠。眼见着她将那盏微温的牛乳捧在手中,两眼发虚望着前方发呆,忍不住小心翼翼问道:“小主,方才黄贵人话中似有深意?”

云熙双目似灯花一亮,明如点漆的眸子将我牢牢看住:“怎么连你都听出来了?”

我坦诚道:“奴婢一直陪在小主身边,经历了这么多,总有些想法。”

“你我主仆关起门来,你只管说。”云熙放下装牛乳的紅釉兰花盅,用她温热的双手拉我在她脚边坐下。

“奴婢想,听方才黄贵人话里话外的意思,太后突然荐了明婕妤,并不是皇上的心意。碍着太后,皇上今天虽然看不出什么,保不齐以后会一直宠着明婕妤。眼下咱们千万不能逆着太后,没得叫皇上难做。只要熬过了这一阵子,皇上还是会念起小主的好来。”我缓缓道来,看着云熙逐渐黯淡的脸色,不由暗自嗟叹:所谓天子嫔妃,一喜一忧,无不是为了一个男人的好恶。余下的几句话便咽回了肚子——此时节明婕妤出身敏感,哪怕皇上有心眷顾,也要顾虑大局。云熙母家单薄,朝堂之上尚无立足之地,更遑论后宫支撑呢?

千回百转凝成一句话:“小主若是闲来无事,不如多写几封家书慰怀吧。”

语毕,我抬眼望她,却见云熙双目泛红,怔怔望着我,忽然由衷感叹道:“莫忘,想不到你竟看得如此透彻。偏我在这里感慨一时得失,看不到日后,这一点我反倒不如你了。”她抬手一抹眼脸,拭去看不见的泪滴,以指在紅釉兰花盅上击节曼声唱道:“本是一场黄粱,何必为此伤怀,罢罢罢,不如就此睡去!”

索性一梦南柯。不知她梦里,可曾像歌中这般恣意的放下。

翌日,慈宁宫的嬷嬷送来厚厚一摞经书。之后云熙便整日埋首于经卷抄誊之间,仿佛外面灿烂的春光再与她无一丝关联。而皇帝的恩宠也骤然稀薄起来,一月之间仅能见个四五回。正如云熙自己所言,这个明媚的春天来得太快太急,太过绚烂,故而走得时候也如疾风骤雨,那样凌厉无情。

合宫对于云熙的骤然失宠猜测纷纷,然而更大的好奇在于沉寂多时的明婕妤是怎样跃上枝头,成为太极宫最炙手可热的宠妃。相较于明婕妤居住的储香庭门庭若市,凝阴阁门前越发显得冷清。就连云熙自己都自嘲道:“一不小心,以后还是住在静心苑的时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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