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盛事因着意外的血腥气而落得草草收场。不知何时御林军已然分列御驾两侧,雪亮的刀尖上弥漫出凛冽的杀意。皇帝微微颔首,便带着一众宫嫔浩荡回了行宫。御林军首领抱拳凝眉峥然道:“皇上有旨,事情没有查清之前谁都不能离开。还望各位大人海涵。”
在场众人不乏皇亲贵戚,权臣军士,此时皆默默无声。慕容霖跪送御驾离开后,皱着眉头在一群内监中看到我:“今日你的事情是不成了。”他无奈的挠挠脑袋,望着不远处的太子行辕道:“今日骑射,本殿下身边没带宫女出来。反正你也走不成,不如替我去问候一下皇嫂。”他面上也有几分不忍:“这样的事情宫女总比太监合适些,那是太子哥哥的第一个孩子呢!”
我虽不愿被他以彩头的名义要到手下,却更不愿意与此事扯上半点关系。正想找借口推脱,却见他面上眼中掩饰不住的浓重不忍和担忧,心下不由想到:谁说天家无亲情可言!心悸之下便应了一声“是”,转身往太子行辕处走去。
到得近前果然被侍卫拦住。因为打着慕容霖的名号倒也没有怎样为难,只是客客气气的问了几句,正在应答间,却见罗衣快步走了过来,见是我面上一怔,旋即道:“太子妃打发我来问问,如是宫里来人问候千万不得怠慢了。”她挤出一个牵强淡笑:“这位姑娘是三殿下遣来的吗?请随我来吧。”
侍卫闻言立刻放行。罗衣忧色匆匆,一路带着我来到太子妃的行辕边上,一边压低了声音问我:“莫忘,你什么时候成了三殿下的人?”
我心道此事说来话长,只轻描淡写说了句:“不过是被三殿下临时捉来带话的。烦请姐姐带句问安给太子太子妃,也是三殿下一片心意。”
“如此,你给太子妃磕个头便回去吧。”罗衣叹口气道:“也就是你我才多说一句,这事儿闹大了。太子陪着良娣,连太子妃都近不得身呢。”
我咂摸这话其中意味,忍不住皱眉低低道:“总不至于疑心到太子妃身上吧——”罗衣一愣,拉住我的手正想说些什么,忽见太子带着一身肃杀之气,大步流星的往这边走过来。我二人急忙屈膝,而他却视而不见,离弦箭一般冲进行辕之中。
我与罗衣面面相觑,心知不好,哪里敢起身。只得据着礼,不其然的将行辕内的说话声尽收耳底。
太子妃行辕不过是用长布木板临时搭建,隔得了光却哪里藏得住话。即便太子这样惯常温文尔雅的人,嗓音略略一高,我便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一把春水样的男声透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低低吼道:“玉露告诉我,赛马是你的主意!”
片刻宁静之后,吴槿镇定的声音不轻不重的响起:“是,臣妾此举不过想为太子解围。”
“她已有了身孕,你却叫她去骑马——”
“臣妾并不知道良娣有孕!”吴槿的音调稍稍拔高,依然从容:“她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臣妾如何得知?”
“你会不知?”太子压着一腔怒火。在我印象中那样丰神俊朗的一个人,惊怒之极不知是个什么样子:“太子妃如斯精明,又通岐黄之术,东宫有什么事情可以瞒得过你?”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太子若认定是臣妾所为,臣妾无话可说。”吴槿的声音依然听不出情绪,淡淡然居然透着一股子看透世情的无谓:“若太子实在意气难平,便请立刻上奏父皇,尽数臣妾失德之罪,罢了我这个太子妃便是。”
话音落后,是一阵长久的安静。这样的安静叫我心惊胆战,偷偷看一眼罗衣,她已然被冷汗浸湿了额角。
俄而,终于听见行辕内传来太子一句无可奈何的质问:“你明知道有太傅大人一日,我就废不了你。吴槿,你身为太子正妃,如果真心在意这个孩子,我可以不要他。但你我即为夫妻,为何不能坦诚交心?”
吴槿的声音依旧四平八稳,不带一丝波澜:“太子说的是。正因为臣妾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故而秉持为皇家开枝散叶为己任,绝不敢,亦从无这样的想法。”她略顿一顿,口气忽然变得轻柔:“其实我是希望卢良娣能有个孩子的。”她叹息中的无奈就连行辕外的我都能感受得到:“那也是我的孩子。”
太子语滞,良久忽然冷冷一赞:“太子妃雍容大度,堪为东宫之表率。”俄而又负气一般怨声叹道:“难道你连一点嫉妒都没有吗?你我这样的夫妻,做起来当真可笑。”话音未落,人已经自行辕中大步走出,虽然依旧气宇轩昂,但望着他的背影,我隐约看见一丝失落与萧瑟。
待他走远我二人才敢直起身来,虽然腰背酸得厉害,担仍抵不过心内忐忑——谁能料到太子与太子妃不睦竟至此境地。罗衣与我尴尬对望,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进行辕向太子妃请安。正踌躇间,听见里面高声唤道:“罗衣——”
当下容不得多想,只得跟着罗衣一同踏进行辕。
太子妃身份何其尊贵,故而暂时用来休憩稍歇的内部也装饰的精美华贵。象征身份的七宝九尾黄金凤冠已然除下,一头长发整整齐齐泻在流云赤金长袍上,衬得她一张精致清丽的脸儿犹显得小巧。这位大燕皇朝未来的女主人带着一身无可言喻的疲惫,用她原本灵气逼人如今已然有些黯淡的双眸望向我。
果然,看见我是进来她虽然露出惊讶的表情,却并不多问,听我表明来意后只淡淡道:“多谢三皇弟牵挂,良娣虽然小产,但有太子陪着,相信已然无碍。”
说罢罗衣便要送客。我匆匆退出,只觉那四方的行辕仿佛一座华丽大墓,已然将一个鲜活的灵魂埋葬的失去了原有的光泽。
回去的路上思潮如浪——方才听她二人话外之音,仿佛东宫不谐并非是因为太子偏爱,反倒吴槿的原因占了多数。此次卢良娣小产,太子虽然疑心吴槿,但细想想吴槿向来的举动并没有半分争宠的意味。即便真是忌惮卢氏产下长子而有所行动,东宫里何尝没有机会,何必偏偏把事情捅到御前来,于她而言实在没有任何好处。吴槿精明如斯,必不会做这样的傻事。
若不是她,又会是谁?转念再想,那马儿是吃了巴豆脱力,又兼卢氏不服输连连催打,才一个跟头倒了下去。卢氏骑马是临时起意,若是成心,难不成下药的人能够未卜先知不成?
想到下药,忽然周身一阵寒意袭来——我突然想起在马棚时,那个背影眼熟的太监,可不是将什么东西拌在了饲料里!
思及此再容不得我往下想去。三皇子行辕近在咫尺,却忽然眼前一黑,一队黑衣黑甲的侍卫拦住了去路。不等我反应过来,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大人,就是她!”
我怔住,眼见说话那人从侍卫头领的身后探出脑袋,俨然正是管理马棚的马奴。由不得心狠命往下一沉,果然躲不开了——
带队的头领目光如电,在我周身飞快一扫,森然吐出两个没有温度的字:“带走。”话音未落左右两人已不由分说将我架住。他们下手狠厉,竟是要把我往外拖的意思。
我心中惊惧,想要挣扎,却只觉两只膀子像被生铁夹住,半分动弹不了,情急之下高声叫道:“放手,我自己会走!”
那头领冷冷看我一眼,只道:“姑娘还是配合些,方能少吃些苦头。”他双目冰冷,面色发青,说话时不经意的亮出一口森森白牙,看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再不敢生事,只得忍着痛由着他们半拉半拖,一路直奔望天殿而去。
好容易到了望天殿外,仰头一看,虽然依旧是雕梁画栋,琉璃瓦白玉阶,但已然有御林军将士披甲握剑,自白玉阶一路分列上去,笔直的立在殿门之外,浓烈的肃杀之气自此地弥漫开来,整个行宫猎场之上宛如乌云压顶,叫人心胆俱裂。
押解的侍卫丝毫没有顾惜我已被惊骇的双腿发软,早不能直立行走,只狠狠将我拖拽直殿门之外,那头领冲里面轻声道了句:“来了。”只听得殿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我被人从背后大力一退,踉踉跄跄的冲进殿内去,足下发软站立不稳,扑通一声五体投地趴在了地上。耳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呼痛声,侧目一看,原来那名指认我的马奴也被扔了进来。
我与他对望一眼,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眼中惊恐时,他忽然一个翻身从地上爬起来,端端正正的跪在堂上连磕了三个响头,指着我颤声道:“回禀圣上,就是这个宫女从马棚里独自走出来。当时也不是奴才一个人看见了,三殿下身边的公公跟奴才一道送马进棚,还跟她说了几句话。奴才所言千真万确,不敢有一丝欺瞒,请圣上明鉴!”
他短短几句话几乎叫我周身的血液凝结成冰。凭借着最后一点气力翻身跪在黑白错金的云石地砖上,只听得头顶传来一个遥远得不真切的声音:“——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