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流产了……”“什么意思?”他还是空白,无法吸收温怡芬话里的意思。“她骑车回住处时出车祸……流产了……”“流产……”“她说你不要孩子……你怎么可以干这种事?!怎么可以一走了之——你,你太可恶了!”温怡芬拚命捶着一脸呆滞的左桀。左桀握住她的拳头,轻轻将她推开,茫然地走上楼。望着他的背影,温怡芬才觉得他怪怪的——他冷静得太超乎常理。左桀走入房间,将自己抛到床上。这是一场梦,一场可怕的恶梦,他要快点醒过来……瞬间陷入昏睡的他恍然不知,同一天里,他失去了这个世上最亲最亲的两个人,父亲和自己的孩子。左桀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如在汪洋之中浮浮沉沈,想醒醒不来,想逃逃不开,许多碎裂的片段在梦境中不断出现、消逝、又出现……他看见母亲对他摇头,父亲感到失望,大妈朝他咆哮,许树茵手中抱着一个婴儿含泪转身离开。“不要——”他朝前跨出一步想留住许树茵,但是她化作了一缕烟,在他眼前消失了。左桀张开眼睛,汗流浃背,口干舌燥。他昏睡了足足二十五个小时,天色由亮转暗,又由黑暗转为刺眼的艳阳天。“呜……”土匪站在床边,摇着尾巴,对他呜咽,像是担心他。“土匪。”他将土匪抱进怀里,他需要一点温暖,需要一点安慰,他感觉内心好空虚、好无助。抬起脸,他才发现房间里有什么不一样了。许树茵的衣服不见了,她的那些制图的工具、笔记、杂志也全不见了。流产!这个字眼此时清晰地蹦进脑中,他才明白了这两个字的意思。倏地,他站起身冲到一楼。“怡芬——你说树茵流产——是什么意思?!”他紧抓着温怡芬的肩膀。“阿桀……”温怡芬被他吓到了,他怎么了?她不是都告诉他了?“快说!”“树茵出车祸,流产了。”“在哪里?哪间医院?”“阿桀,那已经是一个多星期前的事情了,我找不到你,树茵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打电话给你,你不接,然后就关机了,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当温怡芬接到许树茵的电话,知道她出车祸,跑出巷口看见沿着她小腿淌下的血水,差点没跟着晕过去,幸好旁边那名只受轻伤的机车骑士已经叫了救护车,将许树茵紧急送到医院。她才知道+许树茵怀孕了……也流产了。直到现在,想起许树茵痛哭到嘶哑的绝望,仿佛失去了生存意志的模样,她忍不住又心酸地涌出眼泪。左桀震惊地倒退了两步,是那个时候,他没接,他父亲过世的那个时间点……“我去找她……”他转身就走。“等等——阿桀——树茵回家了,回她嘉义老家了。”温怡芬唤住他。“地址给我,我现在去。”“阿桀……你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现在看起来像鬼一样,一点血色也没有。”“地址给我——”他是疯了,他没用,他什么人也保护不了,他的存在确实只会带来痛苦,让所有人痛苦。“我不知道地址,树茵不肯告诉我,她说她死心了,放弃了……”“没关系,我知道怎么找到她。”左桀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三个多小时后,左桀来到许树茵的小舅舅林顺发位在嘉义市的撞球场,踩上阶梯,推开玻璃门。当林顺发看见来的人竟然是左桀,死死地盯着他。等左桀走近,正好迎上他挥来的一拳。那拳好重,顿时,鲜血自左桀嘴角流下。“你还来干么?”林顺发瞪着左桀。“我来找树茵。”左桀抹去鲜血。“你还有脸来?你把她折磨成这样子,你怎么还有脸来?!”林顺发又往他胸口猛掼一拳。左桀退了几步,撞上撞球台。是林顺发到车站接许树茵的,看见一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子,他最疼爱的甥女变成一具行尸走肉,万念俱灰的模样,说有多心疼就有多心疼。他问起左桀,许树茵却开始尖叫,情绪失控。他不知道他们俩发生什么事,许树茵不说,回家的这整个礼拜,她没开口说过一句话,每天躺在床上掉眼泪,她母亲好说歹说才勉强吃点东西,吃完又缩在棉被里哭。全家人都担心死了,却束手无策。“让我见树茵。”左桀不放弃,坚定地说。“我不会让你见她。”咚——左桀双腿一跪,林顺发不可思议地瞪着他。当年,认识左桀的时候,他才十四岁,一个国中生,尽管被五、六个大个子围着打,他也从来没求饶过,他的硬脾气林顺发是知道的。“你这是在干什么?!起来。”林顺发走到一旁去,太过震惊,当左桀膝盖着地时,他已经心软了。“求你……让我见树茵。”“你们发生了什么事?”林顺发抹抹脸,挣扎着。“树茵怀了我的孩子。”“什么?!”“又流产了……”左桀低下头,红了眼眶。在她最无助、最脆弱的时候,他却不在她身旁,如果她恨他,那也是他罪有应得。“你这该死的家伙!你到底是怎么照顾她的?!”林顺发一把揪起左桀的衣领,握住的拳头眼看又要再一次落到左桀脸上。左桀没有闪躲,林顺发却在这一瞬间清楚地看见他眼中的痛苦,他的疲惫不堪,他脸色苍白,眼中泛满血丝……他的手又放下了。左桀一直跪着,林顺发心烦地在店里走来走去,那失去的孩子……对树茵而言,多残酷,他不确定树茵想不想见左桀,见了他会不会又崩溃。“我先问问她。”最后,林顺发说。左桀只能接受。林顺发载左桀上阿里山,让他在马路旁的树下等,然后车子驶进一条田边小径,停在一座三合院的门前。林顺发敲敲许树茵的房门。“阿茵,是我,小舅舅。”半晌,没有回应,他迳自推开门,看见许树茵趴在窗台,呆呆地望向灰暗的天。林顺发好心疼,坐在通铺旁,叹了一口气,内心还在犹豫。许树茵回过神来,看见林顺发,不由得又红了眼眶。家里唯一知道她和左桀的事的,只有小舅舅,她还记得第一次带左桀到嘉义来,才知道他们两人早就认识,而且感情好得超乎她想象,当时,她好高兴,高兴小舅舅喜欢左桀。小舅舅带他们到市区吃火鸡肉饭,两个男人不断绕着「撞球”这件事聊,聊到欲罢不能。那些画面……近得像在眼前,又远得像上一个世纪的事,为什么成长就必须经过这么多折磨,这么多考验?也许,是因为她的小心眼,破坏了左桀和温怡芬的感情,明知左桀没那么爱她却一直自欺欺人,最后,老天爷用这么残忍的方式,让她清醒……“阿茵……有个人……来找你。”许树茵很快联想到是谁,慌张地摇头,迅速缩进被窝里,盖住脸。“阿茵……我了解阿桀……你们,你们要不要再谈一谈?”在他决定带左桀上山的同时,他的心已经偏向了左桀,知道他总是把感情藏得太深,猜想他和甥女之间或许存在什么误会。躲在棉被里的许树茵依然不说话,可是已经哭了起来。她不恨他,尽管他在知道她怀孕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尽管她心碎地躺在医院病床上,始终等不到他出现,她也不恨他。但是……世界在那一刻间已经变了,失去联系着她和他的那个孩子,她突然清楚地看见两人之间的问题,她的爱再多也化解不开存在心中的不安,走不进他封闭得太紧的心扉,他们之间有太多地雷,她走得小心翼翼,走得辛苦,走得愈来愈迷惘,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