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啊!”左桀够意思,很捧场,站起来用力鼓掌叫好。“献丑、献丑……”许树茵弯身致谢,在喜欢的人面前如此耍宝,内心其实紧张得都快吐出来了。坐回沙发后,她将歌本推到左桀面前。“一人一首,换你唱。”“你点啊,点什么我唱什么。”他的心情确实因为许树茵的牺牲演出而转好。“唷,这么臭屁,那我点杨培安的,也让你破音。”她嘟起嘴巴找歌,心情不好时就是要靠鬼吼鬼叫来抒发。“随便。”音乐自音箱流泻而出,左桀将烟按熄,拿起麦克风。许树茵没想到左桀的歌声这么好,好到她为他疯狂,忘情地拚命鼓掌,忘情地叫:“安可——安可——”“难得来宾的叔叔也来了,那我就再‘沙毕思’一首。”他拿起遥控器输入几个数字。“咯咯……咯咯……你这个‘菜英文’,我叔叔哪有来!”许树茵的独门笑声又出现。两个人在包厢唱歌,也能唱到疯掉,这是左桀始料未及,他望着许树茵笑得前俯后仰的模样,唇角绽出一抹打自内心而来的笑容。有她,真好。两人在ktv唱了三个小时,虽觉意犹未尽但喉咙已经唱到沙哑,左桀送许树茵回住处,搭车前往台大医院。15c头等病房里,躺着一个头发已掺着花白,脸色暗黄,腹部肿胀的老人,左桀静静地在病床旁坐下,注视着老人的面容。现代人注重养生,六十五岁实在还不算老,只是,人一旦病了,整个气势、精神都迅速凋萎,再怎么能呼风唤雨的强人,也无法阻止死神一步一步地靠近。左桀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他和左康生虽然是父子,但一年见不到几次面,硬要说有什么亲情,是太牵强了。他早就不在乎有没有父母,有没有家庭温暖这种鸟事,在离开那间囚禁他十八年的小公寓时,他也连带着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可是,面对快速衰老的生父,突如其来的震撼,令他感受到自己身上确实与这个人有着相同的血缘。坐了一个小时,他悄悄起身,准备离去。“阿桀……是你吗?”背后虚弱的呼唤拉住了左桀离去的脚步,他转身又回到床边坐下。“找我什么事?”他低头抠着自己的指缝,不愿正视左康生。“我每个月汇给你的钱,够不够用?要不要再多汇点?”左桀顿了顿,扯开嘴角笑。“当然愈多愈好,有人嫌钱多的吗?不然你干么那么拚命赚钱。”一句话,不小心流露出他的关心,他一直不知道累积那几辈子花不完的钱,赔上健康,忙到没空享受,有必要吗?“这是我的命……”左康生茫然地望着天花板说:“我们每个人的命,从出生时就注定好了……”左桀没有接话,他想反驳却无话可说,他自己的命不也是任由这些人随意地决定了吗?“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虽然妻子瞒着他,但是左康生很清楚自己的身体。“我希望……你到公司上班。”“不要。”他断然拒绝。“如果你是担心你大妈……”“我没担心什么,就是不想。”“你这样每天浑浑噩噩过日子,真的好吗?”“那你这辈子够忙了吧,你觉得很好吗?”左桀呛他。话说完,两人都沉默了。是啊,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要用什么标准来断定呢?“我不勉强你,你想来的话,告诉我,我会帮你安排。”左康生无法拿出父亲的威严命令儿子,因为他确实没有尽到一天父亲的责任,他甚至不知道左桀是怎么长大的,只知道学期末学校寄来的成绩单底下,加注的评语通常是——“成绩优秀,操行不佳”,从妻子口中听见的是左桀又闯了什么祸,记了几支过,他们父子,一直不曾坐下来好好聊聊。以前是因为逃避家庭的争吵将心思全放在事业上,后来,是儿子不愿再给他机会。“没事的话,我走了。”左桀起身,这种父子间的谈话,他很不适应,对左康生迟暮将至才想修补两人的感情也不领情。“阿桀……”左康生又唤他。“你快睡吧,肝不好还那么啰嗦。”他不耐烦地回嘴。“你大妈……从小娇生惯养,没吃过苦,她对你,没有恶意的。”“我无所谓。”他耸耸肩。“以后,万一我……帮我多照顾她……”左桀吸了一口气,梗住,没有答应他,拉开椅子就走了。左康生失神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他这辈子一直很忙,做了很多事,匾额、感谢状摆满了整间办公室,到头来发现,最重要的……他却忽略了。一个月后左康生出院回家了,左桀也就不再半夜到医院看他。他的生活依旧放浪、我行我素,平日靠打麻将、玩柏青哥、撞球,偶尔帮戴光荣修修电脑,虽然颓废却也不愁吃穿,再怎么穷,他都不想用左康生的钱。父亲汇给他的钱,他大都以左康生的名义捐给慈善团体了,他是这么想的——老爸奸商干久了,帮他做点善事,免得祸延子孙,他不幸的刚好是他唯一的儿子。“喂……小煤炭,等等下班去吃宵夜,阿达今天神秘兮兮地,要我一定得带你去吃面,又想请客了吧!”左桀近来愈来愈喜欢耗在花茶店前找许树茵聊天。她的笑点超低,随便胡诌两句就能引出她的独门笑声,笑到左桀也忍不住跟着笑,真的很宝。“不要吧……人家辛辛苦苦赚一点打工钱,还让他请客,上次他领薪水已经请过了。”许树茵摇摇头。“他难得请,而且很想请,捧个场吧!”阿达每天晚上要去面摊前都会先买个便当放在他房里,如果他在睡觉就下楼来找许树茵聊天,好几次他都听见许树茵鼓励阿达的话——“阿达,你们面摊的碗是我见过最干净的,你很认真洗,对不对?”“阿达,我听老板说你们面摊生意愈来愈好,我猜一定是你都笑脸迎人的关系!”许树茵笑起来笨笨的,眼眸清亮正派,说的话就给人一种诚恳、真实的感觉,阿达愈来愈有自信,现在说话也不结巴了。“那不能叫小菜喔!”她警告左桀。每次跟他去面摊吃宵夜,他总是叫一堆卤菜,最后吃不完都让阿达包回去。“你很小气巴拉欸……”明知道许树茵是想帮阿达省钱,故意闹她。“加卤蛋可以吧?”“一颗,我们一人一半。”“感情才不会散。”他邪气地挑着眉,瞅着她的眼。“才不是这个意思——”她被瞧得心慌慌。“那我吃蛋白,你吃蛋黄。”“呵……怪胎,有这种吃法的吗?”他伸出大手,在她发顶上揉啊揉的,这女孩怎么这么可爱。许树茵一颗脑袋就随着左桀的手前点后仰,可是……好高兴。只是这样跟他说说话、看他勾起的笑容、听他带点宠爱的口吻念她,她就觉得开心,那是任何一种物质享受都无法取代的感觉。比考满分还雀跃,比作品被老师称赞还感动。“欸……这里黏到什么了?”左桀的拇指拂过她的左眼下方。“不是黏到什么啦……是爱哭痣。”那是一颗小小的、淡褐色的痣,大家都笑说那是爱哭痣。“你很爱哭?又爱笑又爱哭?”他唇角微扬,宠溺地看着她。“小时候吧……我妈说我想睡就哭、没睡饱也哭、肚子饿的时候哭得更厉害,我哥说我是跟屁虫,每次跟同学去钓鱼不让我跟,我就躺在地上边哭边滚……我都不记得了,一定是他们乱说。”“哈,还边哭边滚咧!”他想象她小时候的模样,不知怎的,好希望那个时候他已经认识她,可以在一旁安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