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桀每日上班只能从同事口中约略得到一些不确定的消息,他当然牵挂,但是,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帮不上忙。这半年来在同一间公司上班,左桀才开始认识他的父亲。年轻时,左康生也只是一间药厂的业务员,提着一只公事包,整天几乎都泡在医院和各大诊所里,像个杂工般任人使唤,任劳任怨;仁慈宽厚,体恤员工,经常跟基层的生产线同仁一起吃便当,闲话家常……左桀从熟识父亲的医生口中,从一些老员工谈话间听见关于父亲为人的点点滴滴,软化了他那颗原本顽抗的心。左桀曾半夜到医院探望,但是,崔宛慈一直都在,他不想在她心力交瘁时再增加她情绪的负担,最后总是又默默离开。也许,他将见不到父亲的最后一面……他愈来愈沉默,内心的苦闷无处宣泄,又不想让许树茵担心,有时泡在阿达的面摊,一待就是整晚。许树茵怀孕初期,身体倒没明显不适,只是情绪上的焦躁让她担心对宝宝不好,左桀又愈来愈忙,愈忙愈晚,她只能借着织小孩的衣鞋平抚内心的不安。公司传言着,左康生的状况很不好,可能撑不了几天。左桀回到家,坐立难安,无暇感受到许树茵几次欲言又止的神情。“恶……”闻到烟味,许树茵突然一阵恶心。“怎么了?”他见她捧着胃。“胃不舒服?”“嗯……烟味……”“喔,”他赶紧熄掉烟,打开纱窗,挥走空气中的烟雾。“这样好多了吗?”“嗯……阿桀……”不能再拖下去了。“什么事?”“我、我……”“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事就说啊。”他坐到她身旁。“我怀孕了……”她说得很小声。他听见了。呆住了,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许树茵揪着心注视他的反应,而他的反应如她预期……并没有欣喜,眼泪就要夺眶而出。如果他不要,她还是会把孩子生下来,她绝对、绝对不会抛弃她的孩子。这时,左桀的手机突然响起,他呆愣地看着许树茵,接起电话。“左桀——你爸、你爸快不行了——他要见你,你快到医院来——”是崔宛慈的声音。顿时,左桀只觉整个世界好像全扭成一团,他爸……许树茵见他将手机放下,看着自己,却迟迟没有回应。“阿桀……你听见了吗?我怀孕了。”许树茵握住他的手臂,要逼他给个答案,然而,他的无动于衷令她心……碎了。没有一丝欣喜,没有问她怀孕多久,他的表情是无法接受的一片空白。他没听见许树茵的话,看不见她的表情,恍惚地拨开她的手,套件衣服,拿起机车钥匙,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门。这时,许树茵早已声泪俱下,放声痛哭。这是他们的孩子啊——比起小尧,跟他还要更亲、更亲,是流着他的血的孩子啊——他不要吗?她该怎么办……难道非要她在两个最爱的人中间做出选择?为什么……为什么——当左桀赶到医院时,医生正在进行急救,左康生一度失去心跳。“阿桀……”崔宛慈看见他来,哭着抓住他的手,支撑自己就要昏厥的身体。从左桀脸上看见与自己相同的悲恸,她忘了过去是如何憎恨他和他的母亲,如何害怕看到他,这个时候,竟然只有左桀能够依靠。左康生救回来了,但情况十分不稳,医生从加护病房走出来,告诉他们——“可以进去了,有什么话……把握时间……”左桀扶着崔宛慈走进病房,左康生略有意识,但发不出声音,他干枯的手握住左桀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像有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他又看看崔宛慈,眼角落下一滴泪。“爸——”左桀喊他。多年来,“老公——”崔宛慈崩溃了。“你醒醒——我还有话要告诉你——老公——”左桀只能扶着疯狂摇晃左康生的崔宛慈,将她带离病房。病房外一些亲属及左康生生前好友见到她的样子,也都纷纷抬手拭泪。“你说……你想好好放个假……我陪你去……我们好多年没出国玩了……”崔宛慈将左桀当成左康生,抓着他的手臂,喃喃自语。“大妈……”崔宛慈的眼泪,说明了她多爱他的父亲。这时,他的手机又响起来。是温怡芬,他看了一眼,将电话切断。隔不到两秒,又响起,他只好关机,这个时候,他已经无心、也无力再理会任何事了。不久,医院人员将左康生的遗体送往往生室,左桀始终陪伴在崔宛慈身旁,沉重地不发一语。太多的过往此时清晰地浮掠眼前。左康生没有抱过他,因为他在年幼的时候便失去双亲,他也没有享受过家庭的温暖,他得拚命赚钱养活弟妹,或许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做一个父亲。但是,左桀记得他那笨拙的语气,只会问:“钱够不够用?”只会叹气说:“别再惹你大妈生气了……”他们有缘成为父子,却始终没有真正成为父子。忿恨、误解、扭曲,让他们一再错失了认识彼此的机会。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短短一星期的时间,左桀必须应付家族里不满律师宣布的遗嘱而前来争吵的长辈,必须安排左康生的后事,必须看护精神状况一直处在混沌不清的崔宛慈,还要面对公司高层主管对他从一个基层业务,突然变成公司负责人的错愕与不信任。没想到……左康生过世了,所有问题才一件一件地浮上台面,左桀从未同时面对这么多棘手的事,这就是世间冷暖。那些厚颜无耻却拿不到任何好处的人,只能用更恶毒的话加诸在左桀身上。骂他私生子、杂种、小混混,还说他气死了左康生还好意思回来争遗产。然而,他的无情、他的冷漠、他的顽劣、他被扣上的一切负面评价,正好给了他一层防护罩,他用过人的意志,挡掉了这个只剩崔宛慈的家被四分五裂的可能。送走了左康生,他将崔宛慈暂时安置在近郊的一间私人疗养院,回到住处,准备打包行李。他得搬家了,搬去那间他过去没资格踏进去的豪宅里,照顾崔宛慈,这是他答应父亲的事,他会做到。人生呐!变化永远超出你的想象。才刚停好机车,卸下安全帽,温怡芬便从店里冲了出来,气愤地往他脸上甩了一巴掌。“你跑到哪里去了——”温怡芬掌心发麻,眼中蓄着泪。左桀没有反应,没有感觉,他太累了,累得就要倒下。“为什么不开机?!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都快疯了,树茵她……她……”温怡芬泣不成声。“树茵她怎么了?”左桀的脑袋里一片空白,忘了他父亲过世那一晚,许树茵对他说的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