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棠怔怔的看着前方,千百朵盛放的白菊围绕着一口散发着暗沉漆光的棺材,棺材里躺着的人是她的爸爸。
她眼中分布着细细血丝,面色苍白,即使化过妆,但以她不怎么熟练的技术,萎靡的倦容顶多被遮掩了三成,看上去一副哀伤过度的模样。
但她心里却没有多难过。
灵堂里的吊唁者络绎不绝,个个神情肃穆,但难过的人也屈指可数。有些宾客面子做得很足,掏出手帕按在眼角,声音哽咽,说些“怎么这么突然”之类的伤心话,心里却笑得一阵一阵发颤。
h城首富宋如龙的死因,足够八卦爱好者津津乐道三年。拥有一张大半男明星都无法企及的好皮相,一副金山银山都难以形容的厚实家底,女人们就像下饺子似的接二连三跳进他的锅里,他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尤其在宋夫人连生二女一子,掏空身体无法再孕之后,曾经还要遮掩几分的风流事竟被他摆到了台面上——他思想“传统”,重男轻女,独子宋楠身体弱得和林黛玉似的,不赶紧生个健壮儿子来执掌家业怎么行?于是他一半时间用在商场上叱咤风云,一半时间用在美人身上辛勤耕耘,可惜二十多年过去,私生女有了三个,儿子连影子都没见到。
宋如龙并没放弃,还有越战越勇的势头,可惜他再怎样天赋异禀,又拼命保养,也抵不过不饶人的岁月,刚做了六十大寿不久,便倒在了某新晋女星床上,再也爬不起来了。
宋棠在熬夜加班数日,严重睡眠不足的情况下赶来参加这个对她谈不上丝毫疼爱的父亲的丧事,心里憋屈到不行。但她的职业需要面对不少老古板,那些人极其注重孝顺的名声,为了继续吃这碗饭,她不得不装孝女,强打精神应酬这些只知名字,毫无交情的宾客,表情要在温婉微笑和沉痛哀悼之间不停切换,还得穿自己极少穿的高跟鞋,半日下来已经脸皮发僵,小腿打颤,可又不能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她正思忖着要不要演一出晕倒在地的苦情戏,忽然耳边传来一个软糯的声音:“三姐,我想去洗手间。”
宋棠如听纶音,年方七岁的幼妹宋朵一向胆小,在棺材旁呆了这么久,根本不敢独自去上厕所,她正好陪着去,顺便偷个懒。
她牵起小姑娘的手,目光接触到那张稚嫩甜美的小脸,心不由得软了软,声音也自然而然的柔和了许多:“我陪你去,朵朵不怕。”
这所私人殡仪馆被宋家包了场,宾客和工作人员大多集中在灵堂附近,没有闲杂人等,庭院格外幽静。宋棠领着宋朵穿过花间小道,走进盥洗室,把小姑娘送入小隔间。由于宋朵害怕,小隔间的门便是打开的,她反锁了外面的门,自己走到窗边等待,顺便欣赏风景。
三月初的春风凉悠悠的,带来一缕新发的草木气息,窗外一树梅花已经凋落,但初生叶芽在深褐色枝条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嫩绿鲜亮。不过她只欣赏了几秒钟,注意力便被从侧面灵堂急急迎出来的姐妹们吸引了过去。宋家的女儿们,社交场上谁不高看几眼,能让她们齐齐出来迎接的宾客,想必是个很有来头的人物。
她不由得好奇的往路的另一端望去,果然看见一个男人被簇拥着走来。隔得有些远,又有树枝遮挡,她没看清那人的容貌,只瞧见一副被黑色西装包裹的漂亮身材。这颜色的西服很挑人,健壮的人穿起来像打手,瘦弱的人穿着像卖保险的,而穿在他身上,却只让人觉得威严庄重,仪表堂堂。
大人物彬彬有礼的同宋家的小姐们握手,寒暄几句,便再次被簇拥着走向灵堂,如同众星捧月。虽然依然看不清长相,但从他的步履仪态,以及浓黑的头发上看,此人应当很年轻。
看来自己这几个姐妹的殷勤里有些微妙的意味——宋如龙一心生儿子,不肯培养女儿做接班人,又嫌弃宋楠身体不好,他突然离世,宋家便没了主心骨。她们必须尽快与能力出众的青年才俊联姻,否则宋家败落就是这几年的事。
宋棠正想得有滋有味,一阵冲水声传来,她不得不收起八卦心思,转身去看宋朵:“朵朵好了?我们去洗手吧。”
宋朵随着她去外面清洗,小手搓着搓着就不动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滚了出来,抽噎着问:“三姐,今后我们真的再也看不到爸爸了吗?”
宋棠忍不住叹了口气,宋如龙有六个儿女,其中五个对这个父亲或是极度不满,或是把他当提款机,只有这个最懵懂的小女儿对他有纯粹的父女之情。
她弯下腰替小姑娘把手上的泡沫冲洗干净,擦掉水珠,蹲下来看着那双泪光闪闪的眼睛:“朵朵,爸爸只是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但他仍然在看着你的……”
小姑娘愣了愣,忽然爆发出一阵更大的哭声:“爸爸还来看我?他变成鬼了吗?呜哇……”
宋棠被她哭得冷汗直冒,电视里不都这样哄孩子的吗?怎么哄不住宋朵?不管怎样,得尽快把小丫头给哄安静了,要不然传出去,再被转述几遍,很可能就变成她“欺负幼妹,心术不正”。
“朵朵乖,爸爸没变成鬼……”
“那爸爸不会再看我了?呜呜呜……”
宋棠本来就没有什么与小孩子打交道的经验,持续数日的睡眠不足又让她脑子发木,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能把她领到外面的长椅,抱起来温言软语安慰,但除了“乖”“不哭”这些不起作用的话,一句高明的也说不出来。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和模糊的交谈声,她抬头一看,宋家的管家老黄引着一个身材高大修长的男人向她走来。男人那身剪裁精致的黑色西装很是眼熟,再一瞧老黄恭恭敬敬的态度,这人应该就是那位贵客了。
她目光从西服往上移动,想看看他的脸,他绕过几树梅花,被枝叶遮了大半的庐山真面目终于出现在她眼前。
漆黑如墨的双眸,漆黑如墨的头发,漆黑如墨的西服,穿过枝叶的阳光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点,就像闪烁的金箔,贵气逼人。
他对她微微笑了,一身黑衣烘托出的肃穆之意顿时消散许多,益发显得他俊逸无双。宋棠一颗心倏地往下一沉,旋即猛烈跳动起来,冷汗慢慢的从毛孔里往外钻。
她想拔腿就跑,可脚上就像灌了铅,沉得没法挪动。
在管家眼里,她盯着贵客,看得眼珠子都不会动了,不由得暗自抽了口凉气——刚刚在灵堂里,四小姐宋柔就昏了头闹了笑话,这位三小姐再乱发花痴的话,宋家的脸就真的丢光了。
管家赶紧上前一步,问:“三小姐好,请问五小姐怎么又哭了?”
宋棠回过神,努力忽视男人的目光,硬着头皮把刚刚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的复述了一遍。管家知道她不擅长与小孩子相处,便不再多话,扭头对那男人含歉说道:“徐总,我照顾一下我们五小姐,洗手间就在前面。”
男人笑了笑,说声“不急”,慢慢走到宋朵身边,蹲下来,顺手折了几根长而坚韧的草,手指灵巧翻飞,须臾一只草编蝴蝶就被放进了小姑娘手里。
见她停止呜咽,男人眼睛眨了眨,说道:“小妹妹,刚刚你三姐还没把话说完呢。人去世之后,坏人才变鬼,好人会升上天堂,变成神仙。你爸爸肯定是好人,你说是不是?”
宋朵用力点头,她是宋如龙五旬之后有的老来子,又天真乖巧,即使宋如龙想要儿子,对这个小天使也格外疼惜,对她而言,爸爸确实是个大大的好人。
男人粲然一笑:“这就对了,你爸爸是去当神仙了,神仙来看你,这是多好的事,朵朵不怕了,好不好?”
宋朵眼里还残留着泪光,但嘴角已经扬起,露出两个深深的小酒窝。小姑娘不哭了,但宋棠却想哭了。
她怔怔的看着他站起来,对她伸出手:“三小姐,你好,我是徐茂。”
她当然知道他是徐茂!化成灰她都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