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他在浴缸里看到了宋天雪。他猛然滞住了。宋天雪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浴缸里,闭着眼睛,穿着他喜欢的棉质睡衣,安静乖巧。充气式的小黄鸭和小熊还坐着游泳圈,在水面上荡漾。水中泛着黯淡的红色,映照着卫生间的火光,触目惊心。所有的浓烟都从此处产生,水里,一个被插入电源、打开开关的电吹风机,已经停止了运转。父子与兄弟宋西岭猛地睁开眼睛,腾地从床上坐起来,一阵晕眩。心快要跳出喉咙,他扶着额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天才好。窗外晨光熹微。出了一身汗,身体燥热得发慌,他低头看了看这场梦的罪魁祸首——一床又厚又重,与季节毫不相符的棉花被。准备早饭的时候,他脑海里盘旋着梦中的画面。最后的场景和现实中渐渐地重叠,交叉成多年前发生的,深深烙印在他脑海中,经年都无法消散的一幕。即使是事情过去了很久,他都会无数次在梦中重现那个场景,然后一身冷汗地惊醒。那年他八岁。一个非常普通的下午,宋西岭正蜷缩在沙发上睡觉,突然闻到浓重的烟味,一睁开眼,发现厨房里莫名其妙地起火,四下安静,宋天雪不在身边。那时学校里刚好讲过火灾的应对方法,他报了警,飞奔在偌大的别墅中,身上覆着湿毛毯,口鼻捂着湿毛巾,匍匐前进,可走遍了他们经常待的地方,都找不到弟弟。楼上的烟雾更浓,他视线受阻,前进的脚步更慢,只觉得胸口闷痛,气都快要喘不上来。终于听见宋天雪哇哇大哭的声音时,他一把推开卫生间的门,只见很久都没回来过的一个人背对着他,站在浴缸前,像拎一袋什么东西一样拎着宋天雪的领口。是他们的爸爸。年幼的宋西岭眨巴眨巴眼睛,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可是宋天雪已经被逐渐收紧的衣领勒得面色发青,眼看着有出气没进气,腿脚也不自主地抽搐,他上前一步,想要把爸爸的手松开。唐渊回过头来,脸色铁青,眼睛里密密麻麻泛着宿醉后的红血丝,像一个恶魔。“滚出去。”他怒声呵斥。要是以往,宋西岭就自觉地走开了,可是今天,弟弟看上去很难受,他有些害怕。他试图去掰唐渊的手臂:“爸爸?你可不可以先把弟弟放下来?”对于正值壮年的唐渊来说,儿子那点微小的力气如同蚍蜉撼树,然而或许是宋西岭太过执着,几番拉扯,他终于失去耐心,一把松手,宋天雪像个棉布娃娃一样软溜溜地被扔在地上。他同时踹了一脚,宋西岭跌倒在宋天雪的身边。宋西岭没喊疼,而是一把抱住了正在剧烈咳嗽的宋天雪。唐渊骂了句脏话,一把将手里呼呼作响的电吹风扔进浴缸。……许多年来,宋西岭对于唐渊彼时是真的想杀了他和宋天雪这件事,深信不疑。或许他一开始,只是酒精上头,想让宋天雪以一场意外火灾为由,名正言顺地消失。可是哪成想,宋西岭又来阻挠。所以干脆都杀了吧,反正这两个儿子他一个也不想要了。面包机叮的一声,两片焦黄的面包片弹了出来,宋西岭用筷子夹到雪白的餐盘中,把煎鸡蛋铺了上去。他轻轻打开卧室的门看了一眼,宋天雪睡得正香,于是将早餐放进保温锅中。唐渊最终未能如愿以偿。爆炸发生的瞬间,宋天雪被宋西岭紧紧地护在怀里,毫发无伤。而宋西岭被迸射出的电火花与热水烧到了肩膀和后背,被判定为二度烧伤。他救弟弟,完全是出于本能,一点都不后悔。即使那也是他最深的噩梦,即使留下了永久性的、丑陋的疤痕,他从今以后再也无法在炎炎夏季穿得非常轻薄,而且被人无意撞见后,总会面对对方惊讶、害怕的神情,并且受到各种各样好奇的询问。假如时光能够倒流,他仍然会选择把宋天雪护在怀中,最大程度地保证他的安全。然而,虽然宋天雪身体毫无损伤,可此后就像着魔似的,只要一看到他身上那块伤疤,就情绪激动,要哄半天才好。他住院结束后回家的那个夜晚,唐渊和宋思芹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宋西岭一直都很害怕听见父母吵架。对于一个已经发生的,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们喋喋不休,咄咄逼人地指责对方,互相推卸责任,用最尖锐的言辞辱骂对方,然后把家里的一切弄得一团糟。唐渊吵架时必说的一句话是:“你有能耐,你看看你生出来的傻子!”宋思芹此时就会反击:“还不是被你这个杂种遗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