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是那样真挚、那样恳切,不忍让闻者再生犹疑。楚灵均松了?口气之后,不禁觉得先前的自己有些蛮不讲理。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少见的有些迟疑。“阿兄,谢瑛果真会成?为我?的皇嫂吗?”“嗯,都听父皇的安排。”楚灵均泄气似的跺了?跺脚,无奈道:“那……你为何还要让谢琮做你的王府长史?你明知?道,阿父忌惮、厌恶陈郡谢氏。”熹宁帝本就对他有所猜疑,如此一来,恐怕他们?的父子关系又要冷上几分。楚载宁避重就轻地答了?话,若无其事地岔开话题:“近来在城郊北军,还好吗?”其实?是不怎么好的。顾党与?谢党的争斗早已经从朝堂蔓延到了?军队,初初入军历练的楚灵均因此左右支绌,每走一步都要慎之又慎。但话到嘴边,她还是选择了?报喜不报忧。“很好的。即便有人?想欺我?年少,也被我?收拾了?。”“再给我?几个月,我?就想办法将那些整日勾心斗角居心不良的将官除了?,再找几个整日只知?吃喝的米虫立威,彻底将北军五营的坏风气革除了?去。”楚载宁弯唇露出几分浅淡的笑意,道:“我?知?你素有韬略,便也不再多言。只是有一点,我?还是要多嘱咐几遍:切忌不可意气用事。”“若有何难处,也尽管……”他本想让少女来寻他,可话还没到嘴边,便又记起?了?之前偶然听见的那段对话,稍稍扯了?扯嘴角,接着道:“去找父皇。你刚刚入朝,有时恐怕的确会陷进朝堂里的弯弯绕绕里。”“还有,与?朝臣的往来、军中的赏罚臧否也要有理有据,不要落人?口实?留下恶名,让臣子畏惧你、不敢效忠于?你……”楚灵均耐着性子听他说话,认真地将来自兄长的嘱咐记在心上。可听到此处,却恍若被敲了?一闷棍,满脸急切地争辩道:“不要!”“我?不需他们?投靠我?,也用不着他们?效忠我?。我?想参军,只是不想再像从前那样,无动于?衷地看着你和?阿父劳心劳力。“我?不想再活在父兄的羽翼下,我?希望能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你、保护阿父……还有阿母。“阿兄,将来你御极天下,我?为你镇守四方,好不好?“我?要辅佐你做圣明天子,万世明君。”举重若轻、八风不动的景王殿下,愣在了?原地。“你……文殊奴……”他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他也不想再去辨别了?。在他乏善可陈的前二十年里,没有知?己挚友,没有伙伴朋友,生父恨他,生母厌他,如今那位养父倒是曾给过他一点从未体会过的父爱,可是也很快就收回?去了?。只有她,只有她愿意陪着自己,数年如一日地陪着自己。她眼底的孺慕,她下意识表现出来的依靠,会让他觉得自己的存在也不是那样无用,那样毫无意义?。这束耀眼夺目的晨光,几乎是他支撑病体、勉力与?病痛做斗争的唯一动力。他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但声音倒是意外的平稳。他想喊她的小字,又记起?妹妹已经入了?朝,不能再唤她的小名,让她在旁人?面前失了?威严。于?是改了?口,唤她的名字。“灵均,你真的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知?道。兄长,我?当然知?道……”“好。”楚载宁心满意足地阖上了?眼。他庆幸又悲哀地想道:管它是真是假,只要有她这句话就够了?。只要有她这句话,就足够了?。他会好好地,做完他该做的一切。风云起(六)自那日将话说开之后,兄妹俩之间那层隔膜便被彻底揭开了,起码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二人仿佛又回到了像从前的日子,闲时把酒临风,忙时鱼雁传书,无话不谈,亲密无间。楚灵均在下值之后,常常不厌其烦地从城郊大营溜到景王王府——自然不是单纯为了蹭那一顿饭。“我府上的厨子就这么合你心意?”楚载宁笑着打趣道:“不若你将我府上的厨子带回去?”一袭玄色祥云纹袍服的少女微微弯眉,惬意十分地呼了口气,将那碗黑得五彩斑斓的药汁推到自家兄长面前。“兄长该喝药了。”楚载宁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又?很快将长眉抚平,含笑点了点头,风轻云淡地岔开话题,道:“对于裴世子,灵均到底是如何打算的呢?”酒足饭饱的楚灵均以手支额,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温润青年,闻言微愣,回道:“打算什么?顺其自然不就好了?”青年好似对她的答案并不满意,蹙眉叹道:“你对于他……到底是个什么看法呢?是想与他携手同游、共度余生,还是……只是一时存了玩乐的心思?,将人家……”“我,我……”楚灵均眼眸微睁,脸上终于露出点难为情的意味,但反驳时的语气依旧理直气壮,“怎么好端端的,突然说起这个呀?还有,阿兄,我在你心里就是那样恶劣的人吗?”“我有好好计划的,等再过个一两年,明旭初有官声政绩之后,我就去找阿父说清楚。”“这样也?好。”楚载宁温柔道:“裴世子与你自幼一同长大,你们二人的情分自是要比旁人深厚些。”他话音微滞,柔声道:“但我只怕你尚且年幼,分不清对朋友和对恋人的喜欢。”楚灵均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又?将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往对面推了推。青年面色微僵,但气度依旧超然,态度也?体?贴,“你下午还要到城郊的军营去,趁现在到厢房歇歇吧,莫要累着了。”“谢谢阿兄体?恤,我待会儿便?去。”她眨了眨眼,锲而?不舍地将药碗又?往对面推了推,道:“阿兄快把药喝了吧,我担心你待会儿又?忘了。”“且先?放着吧。”楚载宁神色自若地回了话,笑道:“现在还有些烫,我待会儿再喝。”楚灵均用指腹轻轻碰了碰药碗,劝道:“现在温度刚好,再放就要凉了。”她无辜地撑着脑袋,眼睛微睁,小声道:“阿兄该不会不想喝药吧?”楚载宁投来一个很疑惑的眼神,似乎很奇怪她为何会这样问。对面之人再不答话,只似笑非笑地看着那碗汤药。青年无奈,只好忍着心中的厌恶,慢慢端起那碗一闻就很苦的药汁,机械地倒进喉咙中。这药是真的很苦,苦得发涩。楚载宁厌恶中药的味道,就像厌恶这副残破病弱的身躯。在面对千奇百怪但苦得十分一致的药汁时,他不止一次地想过:何必呢?反正不管怎么喝药,不管怎么调理,这副身体?都?是病恹恹的。倒不如不喝,起码图个开心。苦药入喉,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很想让人端来蜜饯,压压口中那挥之不去的苦味。可少女还未离开——为了那几分莫名的兄长的威严,他放弃了这个打算。正在这时,一碟色泽诱人的蜜渍金桔递到了跟前。与之一同传来的,还有妹妹如清泉般流淌的声音。“很甜的,尝尝?”楚载宁望她一眼,终于还是抬起如梅枝般清瘦的手腕,慢条斯理地捻起一颗蜜渍金桔放进嘴里,末了轻声道一句谢。楚灵均满意地望了眼空着的药碗,又?悄悄看了看端端正正坐着的兄长,眉眼处不禁露出几分俏皮的笑意——原来,阿兄真的怕苦啊。这样想着,她便?将那碟蜜饯放在了自家兄长面前,殷勤地劝人多尝几颗。青年微微摇头,又?开始温温和和地赶人。楚灵均这回很乖巧地起了身,只是在走到门槛处时,又?飞快折了回来,郑重地指了指窗边放着的那几株盆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