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恩赐令自尽……楚载宁将最后一句轻轻呢喃一遍,而后便整了整衣袖,看向清瑶身后的宫女。宫女们垂着首,将手中捧着的匣子打开,露出一套精美绝伦的酒具,一柄寒光湛湛的匕首,并一条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绫。楚载宁挑了挑眉。他此时很想回头看看皇帝的神?情,但几度犹豫,终究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青年人向前走了几步,欲抬手去碰那壶鸩酒。见血封喉的毒药,应该不会让人痛苦太久……一只?坚实?而干净的手忽然伸了过?来,阻了他的动作。他不需转身,不需抬头,便已?能通过?这箭袖的花纹、这衣上的馨香,清楚地辨清身侧之人。那双手接了盛着鸩酒的酒壶,矜雅地在一旁的座位上落了座,语气不辨喜怒:“虽然你说从前种?种?都是逢场作戏,但朕向来重情。”“无论怎么说,朕与你也算兄妹一场,今日,我来送你最后一程。”此言落下后,布置清雅的花厅中,忽然有了片刻的寂静。清瑶带着身边的几名宫女,躬身行?礼,告退离开。楚载宁仍旧垂着眼,但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瞥向那袭玄底绛色的裙角。“好啊。”楚载宁松开一直攥着的绸布,默不作声?地抚平了衣上的褶皱,在她对面坐了下来。“那我便先谢过?陛下的恩德了。”“不必。”她今日的神?色一直很寡淡,不知是因为?未曾休息好,还是因为?身份已?然今非昔比,故而将那些无用而累赘的灵俏、生动掩在了金昭玉粹的皮囊之下。“辞世?之前,你若还有什么未尽之语、未完之事,不妨直言。”“兴许我哪日忆起旧事,就忽然念起了你那几分子虚乌有的好,替你完成了去。”她的动作镇定而从容,姿态优雅而端方,若是……若是能再笑笑就好了。她笑起来时,一向很明丽,让见者禁不住开怀,无论什么阴霾乌云,统统都抛在了脑后。“不劳费心?。”楚载宁垂眸掩了神?思,抬起恍若梅枝般清瘦的手腕,接过?了对面之人还未来得及递过?来的毒酒。修长如玉的脖颈昂起,将杯中酒一饮而尽。从始至终,那张神?清骨秀的脸上,都未曾出现?过?一丝一毫的波澜,像是一汪沉寂已?久的死水。相对而坐的两人,神?色皆是清一色的平和。仿佛只?是两个许久未见的好友,相约在清新的早晨,佐着桌案上的美酒佳酿,一面叙旧,一面说起近来的趣事。但这到底只?是错觉罢了。楚载宁将空了的酒杯放在桌案上,淡声?道:“陛下,如今可?放心?了?”楚灵均不答,只?将他面前的酒盏放到自己面前,而后提起精美的酒壶,抬手再次斟了杯酒。对面的人终于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了。不过?,药量大些,应该能少受些痛吧……青年人一手捋起自己的广袖,一手去取桌上的酒杯。却不料,女子已?先一步将酒杯握在了手里,作势要喝。“你做什么?”楚载宁霍然起身,飞快抬手去夺她的酒杯。他如今还在病中,但惊怒之下,一直乏力的手臂,竟真的生了些力气。可?他即便不在病中,又如何比得过?这位从马背上杀出来的皇帝?酒杯岿然不动,稳稳地被楚灵均握在了手里。“那年我落水,你救了我一命,今日……便将这条性命还给你便是了。”她脸上居然还带着点咬牙切齿的笑意。“你疯了?”青年血气上涌,眼染薄怒,比羊脂玉还苍白三?分的脸,破天荒地有了几分血色。“楚灵均,你哪来的底气任性?你已?经是皇帝了!今日天子驾崩,明日四海就要沸腾,天下大乱,纷争四起!”“这偌大一个天下,断没有离了谁就不能运转的道理。皇帝既死,躲在长乐宫的太上皇,自然会出来主?持大局。”“你……你!父亲年事已?高,如何承受得住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打击?”“人死如灯灭,与我何干?”她微嗤道:“与你也无关,楚载宁。”“我将这条命还给你。等到了黄泉地府,我便不用再对你留情了。”楚载宁微愣,似乎没想到她竟执念至此,只?得软言相劝:“你何必因一时意气,铸下大错。人一旦死了,可?就什么也没有了。”“你不是最喜欢裴少煊吗?你放得下他吗?”“镇北侯自有他的千秋功业、未竟之志,如何舍得下那一切,入宫来陪我?我与他早就一拍两散,再无干系了。”想了想,她又将楚载宁那句不劳费心?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楚载宁始终拗不过?她的力气,只?能再劝:“好,你的恋人没了,那你的双亲、你的师长呢?还有,与你相交的朋友,仰仗你的臣子……你将他们置于何地?”“楚载宁,你难道不清楚吗?还是说,你就是喜欢看我的笑话?她使了力气,一把将他的手拍开,像是怒极了的模样。“我没什么知交,只?有一二亲朋。但母亲一心?将我视作仇人,父亲眼里只?有患病的母亲。”“我原以为?你才是真正对我好的亲人,所以尊你敬你、护你爱你,可?是你骗了我,你将我们的情意恶狠狠地踩在了脚下,告诉我过?往的一切都是梦幻泡影。”“我咽不下这口气,我们还是在地底下,接着斗吧。”他被推开之后,又迅速起了身,绕过?桌案,劈手去夺那个酒杯。争执间,桌案上的梅瓶被衣袖碰倒,摔在了地上。雅致洁白的瓷器变成了四分五裂的瓷片,零落于地。眼看着楚灵均就要将那杯酒送入口中,楚载宁几乎心?神?俱裂,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手撑在地上时,不慎碰着了散落于地的瓷器碎片。霎时间,便有红色的鲜血自伤口处汩汩流出来。委顿于地的青年却顾不得伤口,一迭声?地开口道歉:“灵均,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胡话。”端着酒杯的女子一侧头,动作有片刻的迟滞。她微微睁大了眼,定定地望着他,似乎在等他解释。“是我不好,我明知道那些话会惹你伤心?,还拿那些话来激你。”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努力去抢楚灵均手里那只?酒杯。却连指尖都是颤抖的,哪是人家的对手。“别?这样,你不要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我本就是残躯一副,未来几乎一眼就能望到头,没什么意思。若能为?你扫除一二障碍,已?是极好。”他的声?音也打着颤,带着深重的愧悔,又有着无限的期望。“但你不一样,灵均,你生来就光芒万丈。我想看你践祚登基,想看你留名青史,我想让以后的千秋万代,都传颂你的仁名,好不好?”楚灵均似乎愣住了,卸了手上的力气,任他夺过?了手里那只?酒杯。“不好。”心?中的猜测被印证之后,她的嗓音不可?避免地染上了些哽咽的意味,但却坚定如磐石。“我不愿意。”她就像少时受了委屈一样,急切地扑入兄长的怀抱里,寻求安慰。而楚载宁也确实?像从前那样,轻轻叹了口气,慢慢揽住她,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恳切地道歉。兄妹俩时隔多年,再次相拥在一起。楚载宁很快就发现?,从前他一只?袖子就能遮住身形的少女,如今几乎已?经和他一样高了。她衣上的幽香扑至了鼻尖,而她的吐息则就在他颈侧。他甚至能听到两人混合在一起的心?跳声?。如冰雪般清莹的青年人安抚妹妹的动作一顿,将两人的距离再次拉开,好看的凤眸不可?置信地望着她,旋即又转向地上那只?酒杯。